“一辈子进这一回宫,还真把自己当成金枝了!”
羡予闻声回头,是一位粉蓝衣裙的少女,身边簇拥着两个不知是谁家的小姐,加上几个侍女,数量很是壮观。
中间的那位小姐衣饰华丽,居高临下地从不远处的亭中望过来,一幅趾高气扬的样子。
唉,本来就不是我想出的风头,竟然还要我承担出风头的后果。羡予不认识这位专门来挑衅的小姐,漫不经心喝了一口茶,想装做没听见。
见自己被无视,亭中那位小姐气不打一处来,推了旁边的人一把。
旁边的跟班明白这是要自己喊话了,扬着帕子就指着羡予的方向道:“你是聋了吗?温小姐跟你说话也不上前来见礼,到底谁在说你知书达理?”
对方不依不饶,还来扰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清净。羡予拦下站起身就想和对方理论的高相宜,目光轻飘飘地一一审视过亭中那三位小姐,最终落在了中间那位温小姐身上。
青竹弯腰,在自家小姐身边快速耳语道:“这是贞嫔的表侄女,温太妃的孙女,父亲任鸿胪寺丞。”
羡予了然,温小姐父亲没什么实力,一家靠女人攀附皇亲。要论圣眷嘛,如今整个容都都没几个敢说能比过镇国侯府去,可以怼。
她的声音和目光一样轻,却清楚地传到了所有人的耳里,“你在这儿说只有我们几个能听见,不如去外面茶会间说说,好教大家都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温婵一时哽住:“你!”
但温婵自己也知道,今日最多只能在口头上出出气,当着所有人的面和镇国侯府闹掰了的话,父亲肯定要责罚她的。
她只好恨恨骂了一句:“牙尖嘴利!”
温婵是太妃亲兄的孙女,她的表姑是如今五皇子的生母贞嫔。贞嫔六年前生了五皇子后身子不好了,渐失圣心。
自先皇以来,每届大选,温家皆有女儿参选。见贞嫔是指望不上了,温家便把目光放在了下一代身上。
如今太子地位逐渐稳固,殿下也要到十八了,是时候迎娶一位正妃。
容都城里多少人都等着这个机会。何况据说太子殿下矜贵清冷、俊美无俦,是多少贵女心中的如意郎君。
温家废了很大力气给温婵造势,一边营销温婵容色堪为容都之最,一边宣传女儿贤良聪慧之名。还时不时让太妃或贞嫔召温婵进宫,为的就是先给太子殿下留下一个好印象。
总之,在外界声势和家族期盼的多重影响下,温婵觉得自己一定会嫁给太子。
但这一切在施羡予回容都后就变了。
温婵仰慕太子已久,许多年前他还不是太子时,在御花园遥遥一望,便已芳心暗许。
温小姐自然忍不了施羡予如今的名声竟有赶过自己的势头。母亲让她忍一忍,毕竟太子和镇国侯府可以说是毫无交集,太子殿下估计连施羡予的名字都没听过。
今日赴宴,见各家都巴巴地去讨好施羡予,温婵实在没忍住讽刺两句,当谁没进过宫似的!但她没料到,传闻中菩萨心肠的施大小姐,也如此长于口舌之争。
她反应过来,嗤地一笑,“你也不是个好东西。”什么贤良之名,皆为造势虚妄。
羡予和高四都没懂她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是什么意思,见对方没有要走的意思,两人便决定自己换个地方。
她施然起身,一步步接近温婵。
温婵没想到她们会过来,忍不住后倾,气势上已经输了,但依然半步不肯退让,外强中干地呵问:“你想干嘛?”
羡予倏尔展颜一笑:“你很漂亮,少皱眉。”
有时候不一定要骂回去,看见对方吃瘪就够了。她说完就走了,留下温婵一幅被雷劈了的表情,愣在原地半晌,才狠狠朝地上跺了两脚,愤然转身离去。
高相宜搂着羡予的手臂,两人回想起刚刚亭中一群人都失去表情的样子,笑得花枝乱颤。
接近外面的茶间时,又都咳了两声,强压笑意,故作端庄地去见外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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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亭春宴后,羡予又推了许多宴请的帖子。对她来说,应司南伯夫人的邀“应酬”一天,已经是完成了镇国侯府的任务。
何况她现在又有了婉拒的理由——三月初九,镇国侯府要为大小姐行笄礼。
及笄,是女子成人的标志。这样的大日子,少不得要将小姐们束在家中好好管教言行礼仪的。
可实际上,羡予只是在自己院中听叔母讲了两个时辰笄礼的注意事项,附带一点礼德教训便过了。
羡予朝叔母眨眨眼,有些不敢置信,“这就没了?”可是听高相宜说,她当初在家中学了三四天的规矩呢。
孟锦芝点点她的额头,笑道:“小精灵鬼,这还不好?”
她接过侄女倒的茶,“笄礼前后的戒辞都是约束女子的,若是许嫁,则还要教许多日后成婚后侍奉夫君舅姑品德礼貌,谓之‘妇言、妇容、妇功、妇言’。你并未许亲,学这些做什么?都是徒增烦恼。”
何况侄女早慧又聪敏过人,很多事情即使她不明说,侄女也能明白。在孟锦芝看来,羡予着实没必要早早学那些约束,她当还有好几年少女的明媚日子呢。
几年前是镇国侯府失势,羡予又在孝期,便一直未说亲。现今想给施小姐说亲的夫人婆子倒是一茬一茬,但都踏不进侯府的门槛。
羡予早就跟叔父叔母谈过了,不想这么早嫁人,两位长辈一直觉得亏欠侄女良多,自是一口应允,他们侯府又不是养不起。
这是未许笄,不比许嫁笄还有婆家女眷参与的隆重。镇国侯府的帖子发得不多,邀的都是交好且品德贵重之人。
羡予亲生父母已逝,施庭柏与孟锦芝便作主人;侯府请来了司南伯夫人为正宾,兵部尚书陶夫人为有司,赞者当然是高相宜。
三月初九,惠风和畅,大吉。
镇国侯府正堂,嘉宾贵客已经莅临,礼乐声渐起。
施庭柏起身,满面春风,声音里都是藏不住的笑意,宣布笄礼开始。
高相宜先行而出,以盥净手后立于西阶。
羡予随后来到正堂,眉如远山,目若含光,嘴角含着一抹浅淡的笑意,端庄大方,仿佛堂内都亮了几分,让观礼众人的脸上都不自觉浮现出欣赏的笑。
羡予朝宾客们行礼,然后向西正坐于笄者席上,高相宜手中的梳齿穿过她的头发,背上的青丝葳蕤生光。
初加发笄和罗帕素裙,再加发簪和曲裾深衣,三加钗冠和大袖长裙。
每次从东房出来,身上的衣裙便成熟一分。羡予和叔母叔母对视,看到他们眼中的欣赏、认可和爱意。她拜伏于二位长辈身前,垂首聆训。
“为人以贤,处事以德。行止有度,不溢不骄。惟愿康健,神形具安。”
“羡予虽愚,敢不祇承!”[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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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笄之后,虽是说不急着相看,但她的名字总是会被媒人提起。
羡予能预想到以后的情况,她若是留在容都,是得不了安宁的。于是笄礼的这天晚膳时,她便和叔父叔母说了,想要继续回秋阳山别院。
如今她的身体也养好了不少,长辈不必担心她独身在别院,她身边也有青竹她们照顾,养身的汤药一天天的喝着,总不会再出岔子。
孟锦芝明白,羡予在容都少不了交际,若她不愿意去,便只能长辈替她推据。一来二去,损的还是镇国侯府的名声。她也不愿意为了这点名声让侄女忍着不快强作笑颜,不如放她回别院。
羡予见回秋阳山都答应了,试探着提出了另一件大事:“等几个月后我身体再好些,我想去合州看看。”
合州地处衡州之西,和容都间隔着江州,是羡予母亲的家乡。
镇国侯夫妇思虑良久,还是答应了侄女的请求。
这天晚上,孟锦芝坐在羡予床边和她夜话良久,轻声问:“乖乖,你想爹娘吗?”
及笄这样的大日子,她的双亲却已俱不在人世,没一个能见证女儿的成年。
羡予捏着被角,“有点。”
她在高相宜送来的母亲的旧信里得知,母亲章怜秋幼时在合州长大,七岁之后才随外祖父升迁来到容都。
母亲在给姐妹的信中极尽所能地描绘合州风物,若是她还在世,想必也会在夜晚搂着女儿给她讲故事,讲自己幼时在合州的见闻,讲合州人与容都截然不同的方言,讲春日小桥流水和冬天江南碎雪。
会不会用合州话唱摇篮曲呢?羡予不知道,但她还是阴差阳错地种下了这颗向往的种子——她想去母亲信里的地方看看,去感受一下母亲的童年。
孟锦芝有些多愁善感,羡予及时察觉到了叔母话音里的哽咽,装出一幅困倦到快要睡着的样子,好像没听见。
叔母走后,羡予盯着帐边静止的珠串,迟迟难以入眠。
及笄、会见宾客、夜谈、合州……
她思绪散漫,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往常程望之送了那么多礼物,今日怎么不给我送生辰礼?
就在这时,她听到外间窗户发出“咔哒”一声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