测绘实验课。
学生们按照学号分为几组，需要将不同型号的发动机进行零件拆分、测绘之后建立三维模型，最后装配回去并提交不少于三千字的实验报告。这一切都需要在两个星期内进行，工作量相当大。
“年哥，咱们组的人都到实验室了，现在要不讨论一下分工？”小组负责人之一问道。
实验课的教室分别在两层楼，一层用于讲解理论知识和做笔记，正常配备桌椅；另一层则是拆装专用教室，摆放着各种中小型设备、满墙a0图幅的装配图和架子上琳琅满目的实验工具。
江浩年凑近瞥了他手里的名单一眼，轻笑：“是不是还差一个人？”
“差一个……吗？啊！实在不好意思……”组长把a4纸翻过来，背面也是名单，但属于他们小组的只有一个人：叶玮玮。“诶，叶同学是记错分组去别的拆装教室了吗？”
江浩年道：“没事，你们先讨论吧，我去找他。”
叶玮玮此时正在楼上教室最后排的角落里坐着，环抱双臂，垂着头，宽松的运动服兜帽遮住他的大半张脸。
“醒醒。”
突如其来的淡香味让睡梦中的叶玮玮皱了皱鼻子，一睁眼，就看见江浩年放大的帅脸。
这是……什么情况？
江浩年离这么近做什么？要主动亲他吗？！
叶玮玮半眯着眼打量四周，居然只有他们两人。
他的脸“唰”地一下红了，竟是在忐忑之中把嘴凑了上去。
江浩年吓得猛地一退，用力按住叶玮玮的肩膀：“你疯了？这是教室！”
“不是教室就可以吗？明白了。”叶玮玮仰起头怪笑，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十分瞩目。
“去楼下上课。”
“好。”叶玮玮揉了揉眼睛，懒洋洋地往后一靠，伸出一只手，“拉我起来。”
江浩年：“……”
叶玮玮歪头打量他，笑得肩膀一耸一耸的：“年哥穿白大褂真帅。”
江浩年把人拉起来，叶玮玮比他想象中轻得多，于是顺着惯性后退一小步，扶了一下叶玮玮的腰。他扯下叶玮玮的兜帽，压低声音道：“我希望你不会因为睡眠不足在其他人面前说出不该说的话。”
叶玮玮拍拍胸脯：“包不会的，做咱们这种见不得人的交易，最讲究的就是诚信。”
说罢，他察觉自己又被江浩年瞪了一眼，眯着红肿的眼睛笑。
“垃圾老登塞那么多横向，谁做得完？组里几个博士师兄师姐都叫苦连天的，更别提我们啦……明明只是想混个文凭找个高工资的工作，谁知道搞这么难受……”叶玮玮一边打哈欠一边碎碎念。
江浩年像是没听见他的话，自顾自往前走，有些后悔自己主动找上这尊大佛——任务虽重，但比起现在的情况，倒不如假装不知道少了叶玮玮，让他在楼上继续睡着。
一到拆装教室门口，江浩年顿时换下先前不耐烦的表情。
叶玮玮不是第一次见江浩年的变脸绝技，但每一次都觉得叹为观止。
小组负责人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朝两人挥挥手道歉。刚好剩下一台发动机，便交由这两人负责。
江浩年戴上手套负责拆卸，叶玮玮则在一旁绘制草图并记录尺寸与装配情况。
布质手套上沾满油污，戴上它的人两手几乎都会变成米老鼠同款，但江浩年的手不知那里不一样，看上去……就是要高级很多。
叶玮玮死盯住青年挽起袖子后露出的手臂肌肉，喉结上下滑动。
千帆先生发布过手臂特写，叶玮玮也收藏了，但找好灯光角度的摆拍和自然场景下近距离观看还是相当不一样的，其差别类似于预制外卖与新鲜现炒香喷喷河粉的区别。
“内径，二十三厘米；外径，二十五厘米……”江浩年念着测量尺寸。
叶玮玮只低头一两秒，便又继续正大光明地观察。
江浩年被他盯得不自在，往旁边迈一步，叶玮玮就如同线段平移似的同样跟过来一步。
江浩年深深吸了口气。
叶玮玮总是半耷拉着眼皮，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却喜欢用那双无神的眼睛盯着他，视线像蛇一样从脚踝缠上他的身子，湿哒哒、黏糊糊的。从两人开学时初遇就是这样了。
这时，教室里响起巨大的连续撞击声。
“砰——砰——”是旁边的两位同学在拆泵体。
横截面呈圆环形的轴承与柱状中心轴是过盈配合，简单来讲，就是硬凿进去卡住的，现在要拆开测量尺寸，就得用类似的手法把它凿出来。
“砰——砰——”声音经过教室几面墙壁反射，似乎更大了。
震耳欲聋的噪音下，同学们不得不抬高音量用半吼的方式交谈。
这种时候，就很适合偷偷说一些怕被别人听见的话。
“年哥，要试试过盈配合吗？”
江浩年动作一顿，竟是愣了两秒才从叶玮玮贼兮兮的表情中看出深意。
此过盈配合当然不可能是机械课堂上的过盈配合。
把几何结构抽象出来，一个圆形孔，一个圆柱轴，轴的体积略大于孔，相当于通过嵌入实现固定。
引人遐想……吗？
为什么他也开始想到这些了？疯子！
发动机壳体卡了一个很小的插销，需要把手伸到内部再往外顶出来。
江浩年沉着脸弄了半天，插销还是在原位置，只是稍微有了松动的迹象。
“戴了手套伸不进去，年哥你扶着，我来吧。”
江浩年看了叶玮玮一眼，心想在教室里他应该也不敢做什么，便答应了。
有的发动机是固定在旋转架上的，直接转动支架就能很方便观察，而叶玮玮两人分到的只有一台柴油发动机，不管多重都得手动转向。叶玮玮站在江浩年身侧，弯下腰打量壳体内部，来来回回晃了几下，十分认真的样子。
江浩年原本好端端地扶着壳体避免它砸到叶玮玮的头，可是忽然，掌心多出凉凉的触感。
江浩年瞬间瞪大眼睛：一只作乱的冰凉的手勾到他的手套边缘，然后缓缓将指尖伸了进去。
好痒。
再往里，就变成诡异的十指相扣了。
这个疯子！
江浩年想缩回手，但壳体要是倒下来，声音肯定比用锤子砸轴承的那两人还要响亮，恐怕会瞬间吸引所以人的视线。
“嘘，别动。”叶玮玮提醒道。
江浩年努力平复呼吸，想用充满攻击性的眼神击退这个满脑子黄色废料的家伙。
叶玮玮不为所动。
他偏过头，便发现江浩年竟主动与他眼神交汇，耳尖微红，好似被流氓调戏的高个子小媳妇。
江浩年还需要维系善良阳光的好形象，必然不可能直接黑脸，只能乖乖接受他动手动脚。
好玩，像偷情一样。
想现在就抱一个，可惜工作服上的机油味太重了。
“好了吗？”江浩年问，一字一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马上。”叶玮玮收回手，换了个方向开始认真拆卸。
他的头发长长，有几缕原本搭在脖颈，一弯腰便滑落了。颈项和他的脸一样苍白，很细，也很纤长，在他垂头玩手机或者睡觉的时候会有明显的骨节形状。
江浩年就盯着那块骨头的轮廓，在叶玮玮快要起身时，手忽然滑了。
“嗷！！”叶玮玮的惨叫声回响在教室里。他的前额与缸盖进行了一个亲密接触。
叶玮玮习惯于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这是他近几年来第一次在公共场合发出这么大的动静。
江浩年迅速摘了手套，要撩开叶玮玮的头发查看被撞到的地方。
“不用了！”叶玮玮在众人关切的目光下，不自在地回避躲闪，一下窜出几米远，“我没事……”
最后的结果是叶玮玮额头上鼓了一个大包，江浩年被老师严肃批评了几句——毕竟这种举动实在危险，要是器材再大再重些，后果不堪设想。
但其实器材要是再重些，也不可能仅由两个人负责，更不可能全靠人力支撑和调转方向。
学机械的磕磕碰碰都是常事，叶玮玮并没有太往心里去，颇有一种倒霉惯了的平静。反倒是江浩年，好几次看着叶玮玮，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下课后，江浩年破天荒回了宿舍，碘伏棉签、阿莫西林、云南白药，拎了一大袋子药放在叶玮玮的桌上，以及一盒香喷喷的炒河粉，加了煎蛋和里脊。
叶玮玮仰着受到重创的脑袋，没心没肺道：“内疚啦？心疼啦？那就亲一个安慰安慰，嘻嘻。”
“……”
“诶诶，年哥，你当时在想什么啊？我感觉你不像是干活儿时走神的人呀，该不会想到什么羞羞的事情了吧？”
“……”
江浩年转身就要走，又听见叶玮玮道：“帮我上个药呗？”脚步便不自觉地停下来。
江浩年上药的动作很不熟练，又或许在故意下狠手，总之疼得叶玮玮吱哇乱叫。
“年哥温柔点……疼疼疼……”
“……抱歉。”江浩年垂着眼，难得真诚。
叶玮玮看了眼时间，急匆匆站起身，批了外套就要往外跑。“年哥再见。”
两人擦肩而过时，江浩年明显愣了一下，像是已经做好准备接受叶玮玮各种不合理的要求，结果叶玮玮只是让他涂了药就溜走了，相当不适应。
叶玮玮紧赶慢赶，到酒吧时并没有迟到。
老板笑叶玮玮：“和人打架了？”
叶玮玮把假发刘海往前拨，然后喷上定型水：“被狗撞了。”
“哦？那狗还挺大只。”
叶玮玮开始调音，“是的，大型犬，在外人家都说他脾气好不咬人，实际阴着呢。”
老板惊讶：“你们宿舍还能养狗？”
叶玮玮：“能的，很帅很炫酷的狗，你玩过洛克王国吗？就是里面音速犬长大过后的类型。”
“那确实帅，性格不好，可惜了。”
叶玮玮想了想，说：“有时候也没那么差劲。”
聚光灯亮起，叶玮玮已经装扮成和平日截然不同的模样，台下有许多慕名而来的人。
*
江浩年坐在黑白配色的房间里，打了个喷嚏。
指尖在“确认注销该账号”的选项上停留几秒，又仰头闭上眼，把手机扔到一边。
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挂断，再次响起，如此重复了多次，江浩年终于点了接通键。
电话那头是温柔的女声：“喂，浩年，你爸爸今天回来了，一起吃个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