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电车站,林鸥长出一口气。
“终于没人盯着咱们了。”他环视着站外的小广场,“这趟车人很少啊。覃世桢也应该是坐这条线路来的。”
“她不开车吗?”
“她喜欢坐电车。”
我领着他穿过窄巷。他念叨:“好紧张啊,我还是第一次去你家。”
我忍不住笑:“没什么特别的。你见过我爸,上回你打电话来就是他接的。”
“那是一周前发生的事吧?感觉已经是好久以前了。”
林鸥仍在自言自语着紧张,搞得我也不安起来,想叫他消停点。
我们走了十五分钟到家。给我们开门的是覃世桢。爸匆匆走进客厅打招呼。他手上提着个抽屉,看得我直皱眉,想问他怎么回事——那抽屉似乎是从书柜拆下来的。覃世桢比他自在多了,随意坐回椅子上,给自己倒茶。
爸对林鸥一笑,做了个请坐的手势,又钻回了书房。我把买的菜撂在厨房里,拿了一对茶杯,坐到林鸥边上,努力忽略爸在书房里敲敲打打的声音。
覃世桢问我:“在研究所住的习惯吗?”
“很舒服呢,环境也很好。”我笑道,“以后就住里边不出来了。”
爸远远在书房里接了一句:“也好,你以后就住研究所吧。家里进了老鼠,我都快不敢住了。”
“在哪里?”我感到血压直升。
“这里。”爸似乎在拆解书柜里的其他抽屉。
“藏在书房里,这是个有文化的鼠。”覃世桢接话道。
林鸥在悄悄地笑,我只得给自己倒了杯茶,平息一下焦虑。
“听老赵说昨晚是你做的饭?”覃世桢又问。
我愣了愣,随即回想起来,“我跟林鸥一起做的。我们回到的时候,老赵已经自己吃过了。”
覃世桢正要说什么,被林鸥打断:“你还问这些呢,你不知道今天孔菲在实验室晕过去了。”
她关切地看向我:“这是怎么回事?”
我跟林鸥对视一眼。林鸥举起两手说:“是我的错。我把他带进了公共地图。我们都配上了虚拟机防壁。我让他跟地图的原住民独处了一阵子,然后他就被强制退出了,我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他退出后昏迷了几分钟。远民会写成报告给你。”
爸走出来听着,仍提着那个抽屉。覃世桢凝视着我,我不由得想起刘鹭口中的“猎人”,想起瀑布下的法官,这些被我隐瞒的部分,会让覃世桢察觉到吗?
她继续问林鸥,林鸥便讲了带我去见刘鹭的前因后果。
“刘鹭也上了公共地图?”爸问道。
覃世桢对着他摇摇手,“这件事跟刘鹭没有直接关系。”她转向我,“你跟其他人见面了吗?去了其他地方吗?”
“去了一个瀑布。”我承认道,“然后掉了下去——被刘鹭推的。”
“怎么会有这种事?”爸问道。
覃世桢像在忍笑:“我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那个瀑布是——”她张了张嘴,微妙地改了口,“是一个子地图的入口,只有钥匙匹配的人才能进。这子地图的主人是谁?”
“我不知道。”我装作无辜,“我甚至分不清是离开了地图,还是身在其中,我周围就是现实中的样子,在研究所的房间里。”
“这子地图还是增强现实。所以,你并不是昏迷,而是身在地图中。”她笑道,“你真的毫无头绪吗,孔菲?你怎会有地图的钥匙?”
“他没有电子脑化,怎么可能有钥匙?”爸质疑道。
他们都看着我。覃世桢缓缓说:“这跟他小时候的大脑检查有关。”
没想到她比我先提出了这一点。
我惊异得正要开口,爸却摇头:“我不觉得有什么关系。”
“屈子清在检查中发现了什么?为什么没有给他做电子脑改造?你们在担心什么?”覃世桢直视着他,“你和覃蝶做的决定,也要让我知道原因,最好也让孔菲知道原因。否则,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面临什么危险。”
“你去问覃蝶吧。”
“我不可能见到她。她反正是不会见我的。”覃世桢放软了语气,“但是孔菲现在是陶林鸥的监护人,是时候考虑电子脑化了,否则,他没法发挥监护人的作用。我们不能再回避这个话题。”
她盯着爸,爸唯一的回应是沉默,然后走回书房。她耸肩,拿起了茶杯。
林鸥跟我一样摸不着头脑。良久,他叹口气,走到窗边上。我跟了过去。
“风景不错。”他没回头,指着窗外评价道,“真是个好地段。”
“除了老旧了点,确实很好。你看那边广场的树,还有那个穹顶——那是个有年代的剧院。这幅景象,我每天在这儿看着,闭上眼睛也看得见。”
林鸥默默地笑着。我希望他的第一次拜访能更愉快一些。他推了推我的肩,小声说:“早知道这样,我带你上地图时会谨慎点的。”
“正因为你带我上地图,我才接触到这些从未了解的事情。”我安抚道。
林鸥既已适应人造容器,我也需要学会适应。假如电子脑化是监护人必须做的,我就去做电子脑化。
我走进书房,见到爸拿着扳手在发呆。看得出覃世桢给了他不小的压力。我很想追问,但现在不是个好时机。
“你吃过饭了?”我只得问。
“吃过了。”他总算看我一眼,“放心吧,我不会饿死自己的。”
“林鸥今晚在我们这儿住。明天中午,我和他就回研究所。”我又说道。
他挥手,“随你们的便。你带他去哪儿都好,他开心就行。”
“这可不是随便的事,我们也没有四处玩儿。他要一直待在实验室确保人身安全。”
“知道了,我又不是没有照顾过引渡者。”他操起工具准备继续拆书柜。“你送覃世桢去电车站吧——开我的车去。”
我回到客厅时,覃世桢正在整理文件。她抽出其中几份递给我。“要钱的任务我已经完成。假如你爸还没后悔,我就先走了。”
听起来,爸已经签了出资的合同,我晚点再问他。这些文件大概是项目资料,我顺便看一眼,是资金规划,经营状况。以及过往的投资人。政府投资方、东南生物集团,还有零星几个人,陶纪也名列其中。我将它们收进文件柜,忽然听见林鸥说:“我不要钱。反正钱都到不了我手上。”
覃世桢瞥着他:“有意见就叫上财务主管去我那儿,我们一条条对,别在出资人面前叽歪。”
“我哪敢有意见。”林鸥顶道。他见我拿着车钥匙,上来抓住我:“你要去哪儿?”
“当然是去送我。”覃世桢站起身来,披上大衣。
林鸥眨眨眼,放低声音:“你留我在这儿?!我不知道怎么跟你爸聊天。”
我瞟向书房的方向,书柜正吱吱呀呀地挪移着。“他现在正忙,你别管他。我买了水果,你闲着就去洗洗吃了。”
林鸥并不会听我的。他接近了书房,似乎真想跟爸搭话。
我跟在覃世桢后边,默默地下楼。她的大衣下摆长至鞋跟,几乎拖在楼梯上。
“你知道我为什么亲自过来吗?”她忽然开口,“不仅是为了让你爸出钱,也是为了打听覃蝶的消息。”
“我很久没听过她的消息了。”
“但是她仍在和你爸联络。”她偏过头看我一眼,“她从核城集团离职后,几乎跟高可断了往来。要不是你爸在中间传话,高可也不会再知道她的任何讯息。但覃蝶能通过你爸知道高可的动向。二十多年来一直如此。”
“我父亲从没跟我提过。覃蝶也没有联络过我。”这倒是实话。我上次拜访天水研究所,还得拜托何询去给覃蝶发邮件。我的邮件发不到她手上。好在覃蝶没更换房子的钥匙,给我和小祁留了个借住的地方。
“某个时候她会来找你。或者你去找她。”覃世桢神秘地说。
“我宁愿不去打扰……但是,你为什么想知道她的消息?”
覃世桢没有回答我。我不清楚她和覃蝶的关系,只知道她最初是覃蝶的助手,在覃蝶离开之后,她仍留在核城集团,一路做到引渡部门主管。
我为她拉开车门。她问:“怎么一股猫味。”
我仔细闻,车里的气息确实滞闷,但我分辨不出任何味道。覃世桢皱着鼻子坐进车里,“孔慕肯定还在帮高可送猫去护理。不止一只。”
天色已暗,路灯依次亮起。这熟悉的街区显得有些不寻常。我用眼角似乎看到几盏灯在闪,交替明灭,仿佛传达什么信号。正眼去看时它们又不闪了。
覃世桢似乎也注意到了。她并未理会,向后靠进了椅背。“我今天过来,也是想劝你电子脑化。”
“我会考虑的。但在此之前,我要先弄清地图上发生的事。”
“从地图开始,是个不错的思路。你有没有意识到,真正的矛盾就在你自己身上?”
“这是什么意思?”
覃世桢望向我。“你的生父和生母是谁。覃蝶不打算告诉你,孔慕也帮她隐瞒。你从没好奇过吗?”
我感到身上一僵。
覃世桢开口,又闭上,似乎在考虑用词,“我只是打个比方。假如……”她还是没说下去。
“你是在假设,我的生父生母另有其人吗?这一点我也想过。”
覃世桢点头。“要知道,菲利亚虽然具备受孕的条件,但我总怀疑,她究竟能不能安全地生下一个孩子。”说出我母亲的名字时,她的脸抽动了一下。
我感到凉意涌动,下意识抓紧了方向盘。不知为何,我没有打断她。母亲的生殖系统功能是完整的,但她状态并不好,时不时要回到实验室去维护模型。这种条件不太可能成功生下孩子。专攻引渡者生育的实验室倒是成功了几例,据说后代是成功出生了,但未必健全,更未必长寿。这还是多年后的爆料,当年那些引渡者和后代们也不知去了哪里。既然我活到今天,也没什么疾病,就证明我并非我母亲的孩子。
“所以我不是菲利亚亲生的。然后呢?”我问道。
覃世桢对我警告的语调无动于衷。“你的档案中没有生母的信息。你出生那年的社会领养记录中也没有匹配的信息。你被领养的途径非常私密。这让我很好奇……”
“你直接说我是私生子,我不会介意。”
“这不是重点,我不想证明你是私生子。我只是好奇于覃蝶的态度。她没有透露过任何涉及你身世的事情。这很反常。能让她这么严格保密的事情,多半跟实验室中的引渡者有关。”
“你的意思是,我是某个引渡者生下的孩子。”
“这只是一种猜测。”她露出微笑。
我缓缓减速。“能请你现在下车吗?我不想再谈这个。”
“把我送到车站。我还有几句话要说。”她轻声道。
“下车。”我将刹车踩到底。
“你是一个普通人,拥有普通的人生,这是你的权利。覃蝶这么同你说过吧?我相信她也同菲利亚这么说过。她甚至也同我这么说过。她总是觉得她能为别人决定更好的人生。”
我已无法理解她,只是感到心一沉。她转过身来看我。
“从小到大你一直这么普通,你也相信一切本来就这样。”她温和的语调藏着引诱,“你和其他人没有差别,和你的家人没有差别,你只是普通人的一员。真让人安心,对不对?哪怕只是谎言。别人对你说谎,你们就一起把谎圆起来。你相信这个谎,更相信说谎的人,你相信这个谎构成你们关系的全部意义。万一他们厌倦了,不再需要你一起圆谎,你怎么办?万一他们把你判成谎言的一部分,你怎么办?那时候你该去哪里?你建立在谎言之上的人生,会不会变作一件牺牲品?”
“你是引渡者吗?”
覃世桢冷冷地盯着我。“是,又如何?我了解自己的来路,亲手选择了自己的事业。证言项目的防壁系统都出自我的设计。即便我失去现在的地位,不再被人承认,我仍有能力保护自己。你呢,孔菲?假如你真的出生在引渡实验室,你了解你的生母吗?你了解她的生存方式吗?你从未过问她的存在,算不算是背叛了她?”
“假如真是这样,这种命运也不是我自己选择的。我没有选择的自由,但我有遗忘的自由。只有我遗忘了,我才能拥有自己的家人,自己的生活。”我努力吐字,克制着晕眩感。“为什么跟我说这些?我只想好好做林鸥的监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