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木高桌上,春棠还在盯着碗中堆成小山的醋鱼发愁,钱昌又舀了勺蟹酿橙推过去:“多吃些,年轻人太瘦了不好。”
春棠刚要道谢,碗中又多出块炙羊肉,钱七郎的玉箸堪堪收回,面上云淡风轻:“祖父说得对,陈掌柜该多吃些。”
“你小子倒是会借花献佛。”老爷子斜睨钱七郎,转头对春棠慈祥笑道:“听七郎说心素馆的花茶在临安成了风潮?”
春棠忙摆手,“老东家说笑了,不过是些讨巧的……”
“讨什么巧!”钱昌声音洪亮,“城西三家茶铺差点被你挤得改行,上月行会那帮老狐狸联名告到我跟前,说你抢了他们五成客源!”
他捻须大笑,“痛快!当年钱某闯商行时,也是这般虎劲儿!”
春棠耳尖微红,“也是东家指点有方。”
钱昌欣慰一笑,“论起识人,这小子倒有眼光。不过嘛……”老人抚须正色,“能短短数月间在临州打响名头,就是你的本事。这世道,没根基的人能闯出片天,比那些世家子弟能强上百倍。”
烛火在春棠眸中跃动。她想起两年前被债主逼到连夜逃亡,如今竟能得商界泰斗这般称赞,胸口不自觉挺直几分,嘴角也翘起小小弧度。
钱七郎在一旁看着,眼角也跟着弯了起来。
“不仅有本事,还生得机灵。”钱昌端着酒盏,笑眯眯地瞧着她。
春棠夸得有些飘飘然,“嘿嘿,哪有哪有。论起模样,整个临州城,哦,不,恐怕是整个宣国都没几个比得上东家呢。”
钱昌抿了口黄酒,冷哼道:“皮囊是最不管用的东西,多的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
老爷子语气突然的转变,让春棠感觉有些莫名奇妙,她瞥向一旁的钱七郎,只见他嘴唇下垂,眸色也黯淡了几分。
席间氛围骤冷。
正当春棠不知道如何接话时,钱昌轻拍她的手背化解了尴尬,“孩子,你是个心善的,当年那事老夫都记着。日后若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跟我说便是。”
说着,他猛然一拍身旁的钱七郎,“若是这小子敢欺负你,也可找我老人家主持公道。”
钱七郎正抿着温酒,被这一拍,直接呛到,咳了几声,一脸无语:“祖父……”
钱昌哈哈一笑,转头看着春棠,目光慈祥又带着几分狡黠:“孩子,你今年也不小了吧,有无考虑过婚事?”
春棠一口茶差点喷出。
敢情这老爷子有逢人就催婚的爱好?刚催完自己的孙子,现在又来催我?
她求救似的望向钱七郎,却见那厮正若无其事地整理袖口流苏,可唇角那若有似无的弧度出卖了他在看戏的心态。
春棠心中咒骂,可表面也只得硬着头皮应道,“婚事暂且未考虑,毕竟心素馆才起步,仍有诸多事务要打理。”
钱昌捻须一笑,“成家立业两不耽误嘛,况且若有个能助力的郎君,岂不事半功倍?”说着,他故意望向钱七郎。
此时,钱七郎终于放下酒盏,“祖父,天色已晚,明早您不是还约了李太常?”
门外老仆恰在此时轻叩门扉提醒时间,钱七郎倏然起身,“孙儿送您上轿。”
钱昌被半推着往外走,龙头杖不甘心地勾住廊柱:“那套珠翠头面我还没送出去。”
“谢伯,扶稳了。”钱七郎将老爷子一路“护送”出门,又直至马车离去。
“混小子……”
钱昌骂声混着车轱辘声散在夜风里。
****
钱昌和钱七郎离席后,春棠终于放下拘谨,撸起袖子大快朵颐。
她不仅感叹:钱家厨子手艺果然非同凡响,炙羊肉外皮微焦内里柔嫩,咬下去汁水溢满口腔;蟹酿橙更是绝妙,蟹黄鲜甜,橙香悠长,简直是舌尖上的狂欢。
正沉浸在美食的愉悦中,身后突然传来低笑:“陈掌柜倒是好胃口。”
春棠抬头,见钱七郎倚着朱栏,眸中噙笑。她边吃边问:“老爷子走了?”
钱七郎颔首,缓步至她身旁,拈起一旁的锦帕,轻轻替她拭去嘴角油渍。
春棠脸腾地一红,忙抢过帕子,“我自己来。”
钱七郎也不勉强,只是顺势坐下。
春棠好奇问道,“我看老爷子说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似有所指?”
钱七郎笑而不应,而是起身拉住她的手,“跟我来。”
春棠愣了愣,已被他牵入无矢阁。
屋内灯火通明,书架直抵屋梁,案上整齐摆放着笔墨纸砚,一股淡淡墨香萦绕在室内。此处是钱七郎的个人书房,这还是春棠第一次来。
钱七郎从抽屉中取出一叠一叠泛黄的户籍文书,递给春棠,“打开看看。”
春棠接过,心跳不由加速。展开一看,上面赫然写着“白雪霁”三个字,那是她最初的户籍。
“你……哪里寻到的?”
钱七郎轻笑,“是费了些功夫,不过有了她,你以后就可以做回白雪霁了。”
“李五的出现是你故意而为之的,对吗?”春棠拿着文书,“你费这么大周章,就是为了让我当回白雪霁?”
话音未落,忽被扯近,他指尖缠绕着她束发的绸带,室内檀香混着药味萦绕鼻尖,“再顶着陈春的名头,临州城该传钱氏东家好男风了。”
他声音低沉,带着莫名的诱惑。春棠脸颊瞬间染上一层绯红,仍嘴硬道,“与我何干?”
钱七郎轻笑一声,再度逼近,温热气息拂过她绯红耳垂,“你说呢?”
春棠咬住下唇,避开他灼热的视线,心跳如擂鼓。一股暧昧气息涌动在两人之间,她低头看着手中的户籍文书,思绪纷飞。
许久,她才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坚定,“可我如今还有想做的事……”
钱七郎自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夏翊的死因,一直是她心头的一根刺。他叹了口气,声音柔和了几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春棠抿了抿唇,“无论我是春棠,还是白雪霁,那件事,我必须查清楚。”
钱七郎看着她倔强的目光,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良久,他终究还是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发顶:“我会帮你。”
“为什么?”她咬住下唇,“你向来不爱蹚这种浑水的。”
钱七郎将她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柔声道,“大抵是欠你的。”
夜风卷起满地桂子,春棠眸光闪烁,主动上前一步,环住了男子的腰,脑袋埋进他的怀里。
“谢谢你。”
钱七郎微微一愣,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随即稳稳回拥。
月华如水,将纠缠的影子映上白墙。
廊下站着的墨竹拉了拉自己的衣领,长吁了一口气,暗道:幸亏东家不是虚的,不然自己睡觉时门栓都不知该不该扣上。
****
棠心居内,暧昧的氛围在两人之间萦绕。怀中淡淡的女子香气,勾得男子喉结微动。
钱七郎修长手指穿过春棠散落的额发,却在在距眉心半寸处停住。
此时窗外晨光熹微,将他眸中星火映得清晰可辨,“白雪霁。”低哑嗓音擦过她轻颤的睫羽,“唤我七郎。”
“不行!”
春棠突然推开他胸膛,这突如其来的一推弄得差点钱七郎摔倒。
他扶着博古架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苦笑:“不愧是练过几年,好大力气。”
春棠摇头道:“我若恢复女儿身,怎么去码头查货?怎么跟盐商拼酒?还有行会那帮人一定会轻视我的。”
“那就掀了行会的桌子。”钱七郎双手握住她的肩,“有钱某人在,你还怕那些迂腐老儿嚼舌根?”
春棠微微仰头看向他,“我知你一番好意,但我不能事事都靠别人。”
晨光熹微,透过窗棂洒在春棠脸上,勾勒出她坚毅的轮廓。窗外传来第一声鸡鸣,钱七郎心头一动,“走,带你去看样东西。”
春棠一愣,还未反应过来,钱七郎已拉起她的手,大步走出澧棠阁。
初升的日头正照亮长街,蒸饼香气裹着吆喝声扑面而来。
春棠被钱七郎拉到临街面摊边,按住她的肩膀,“仔细看看。”
春棠目光扫过: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行人络绎不绝,摊贩们忙碌地摆放着货物,耳边是不绝于耳的叫卖声,与寻常并无两样。
她转头看向钱七郎,眼中满是迷惘。
钱七郎微微一笑,指了指对街,又指了指远处,温声道:“再看得细一些。”
对街酒幡猎猎,马大娘正抡着铁勺骂伙计:“三更起五更歇的米浆,也敢偷工减料!”铜勺敲得铁锅当当响,排队食客哄笑着递碗。
面汤摊的婆子单手托着五碗阳春面,粗瓷碗在掌心摞成宝塔:“老规矩,加辣子的坐东头!”漕工们哄笑着挪位子,铜钱叮当落进陶罐。
绸缎庄前,徐娘子执尺量布,三言两语哄得挑拣的妇人又添了半匹蜀锦。
“让让!”挑花担的少女旋风般掠过,几片山茶花瓣不小心吹落到春棠脚下。
她顺着少女远去的身影望去,远处花市喧腾如沸,穿襦裙的娘子们将牡丹捆成花山,露水从她们细长的指尖滚落。
春棠看着满街跃动的身影,好一会儿,瞳孔开始慢慢放大:胭脂铺前,小娘子踮脚挂起“林记”木牌;书肆里,朝天髻妇人正教女童念书;更远处,周娘子站在米铺前验粮,算盘珠子噼啪响彻半条街。
“是呀,她们都是娘子。”春棠低声喃喃。
***
钱七郎的衣袖被风掀起,“这世道,已经在变了。纵然仍有诸多束缚,但白雪霁自当有自己的本事,不是么?”
春棠蓦然转头,对上了钱七郎那灼灼眸光,她眉头骤然松开,释然道:“是呀,何必拘泥于一个身份?”
两人相视一笑,早市喧嚣骤然退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