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晋城驿站内。
护卫们吃过早餐,等着李挐云安排今日的行动。
因为游家不愿意让更多人前往,多生枝节,出发去青峰山祭拜的只有秋月离和李挐云二人,其余人则在城中等候。
青峰山在晋城往西十余里,路途倒是不远,但游里程说青峰山难以攀登是真,寻常成年男子上山也得一个多时辰,带上秋夫人一起大约还要多出一个时辰。
李挐云眼神瞥向不远处带着帏帽的女子,估算着时间。
下山虽快些,但到山脚也得申时末了。纵然如今日头长了,天色还不算晚,但秋夫人劳累一天,也不宜继续赶路。
“我们明日上午再启程,今日放你们一天假,可以在城中逛逛,但不许惹出事情来。”李挐云又嘱咐道,“我此去青峰山,你们若有急事,可禀告林副使决断。”
又得一日清闲,众人的喜悦都溢于言表。
晋城繁华热闹,商铺林立,吃喝玩乐的消遣处自是不少。这一路也途径过不少较大的城镇,但因为有公务在身,要看顾好秋夫人安全,没有完全松懈过精神。加上此前天气寒冷,哪怕休整半天,也是在驿站内歇着,如今天气回暖,正是出去游玩的好时机。
辰时一刻,驿站一杂役来报,说游府来人接了。
秋月离与李挐云出门,只见驿站外停了一匹枣红色骏马,还有两辆马车,前头一辆稍微大些,以黑楠木为车身,月白色织锦车盖,天水碧色轻纱车帘。后一辆也是相似的样子,只是规格略小些,同样的精巧低调。
游府管家上下跟秋月离二人行过礼,说道:“我家夫人今日正巧要去城西娘家探亲,特来此邀秋夫人同乘。”又转向李挐云说道,“家主还命我挑了一匹好马,供指挥使骑乘。”
李挐云道:“谢过你家家主好意,只是我这一路用惯了坐骑,部下一早已经为我备好了马,就不换了。”
“既如此,那就如指挥使所言。”管家听闻此言,不再强求,示意身后的随从将马牵回府。
一个梳着双垂髻的婢女走到秋月离身前,屈膝行礼:“我家夫人有请,请秋夫人上车吧。”
秋月离颔首,跟着她走向马车。
婢女为秋月离掀开车帘,隔着帏帽的轻纱看到里面坐着一中年妇人,正是游里程的正妻,游二夫人。
秋月离落座后,摘了帏帽,这才将这妇人看了个真切。
游二夫人四十多岁的模样,气质庄重,一张方圆脸,看上去随和宽厚。
见到秋月离上车,热络地同她打起招呼:“久闻秋夫人大名,如今得幸一睹真容,果真是气度不凡,风姿出众的人。”
游家仆人驾着马车走在前头,李挐云也翻身上马,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才启程不久,林向春驾着马追了上来,与李挐云并驾齐驱。
“方才听驿丞说起,城西有一家铺子,卖的蜜饯果脯最好吃了,是拿野生的蜂蜜腌制的,我去买一些,顺道送指挥使出城。”林向春笑着解释。
“在京中时,多以砂糖腌制果脯,野生蜂蜜做的倒是少见。”李挐云说道,“倒是西南气候湿润,花草繁多,养蜂人也多。”他曾在西南从军三年,对西南的风土人情了解不少。
马车内,游二夫人寒暄过一阵后,拿出一个食盒放在凳子上。
“青峰山上条件简陋,嫂嫂怕是不能招待周全,故而家主特地准备了两壶陈酿,一壶赠与夫人,另有一壶……”
游二夫人话锋一转,语气哀伤:“想必夫人自进城来,已听说过不少我家的事了吧,如今这丑事闹得沸沸扬扬,晋城中人尽皆知。
我这把老骨头也就罢了,关上门还能苟活,可怜我那幼女才十多岁,花儿一样的年纪,出门赴宴被人耻笑。”游二夫人用帕子抹了眼泪,也掩不住声音哀戚,“议好的亲事也被退了,如今在家日日以泪洗面,寻死觅活。族中还有不少女子,都因此受到牵连,前途昏暗。”
游二夫人咬着牙恨恨道:“明明该死是那罪妇,偏偏她占着一个长嫂的位置,令家主不好处置。”
“或许时候久了,世人便不记得这事了。”秋月离宽慰道。
“若是时候久了,此事便是实实在在让游家蒙尘了,若是趁此事还未完全平息,让那罪妇以死明志,才能拭去游家面上的尘埃。”
游二夫人将食盒向秋月离的方向推了推,“秋夫人蕙质兰心,令人仰止。这里有些银票,为夫人添些盘缠,虽是俗物,也是我游家的一点心意,还望夫人不要嫌弃。”
“若那罪妇能受秋夫人濡染,以死谢罪。事后我让人再送一匣子金银宝物到驿站,供夫人赏玩。此去岭南山高水长,或许有用得上的地方。”
待马车行至人烟较少处,林向春低声向李挐云汇报起这两日派人在城中打探的消息。
“这游大夫人乃一小官家的庶女,容貌出尘,颇通诗书。游壑子原配因病逝去后,小官为了讨好游家,将年方二八的庶女送来做填房,彼时游老爷子已经年近花甲,故而这小官为晋城中人不齿,说他卖女求荣。游大夫人也被这城中贵女排挤,无人与之往来。”
“那可有人说游老爷子什么?”李挐云问。
“红颜知己,哪个大家没有一两桩这样的风流韵事,一笑了之罢了。”
李挐云听闻此言,不再言语。
到了城门处,游二夫人带上帏帽,下了马车,食盒被留在了秋月离所乘的马车上。
婢女将游二夫人扶上了后头那辆较小的马车上,往别的方向去了。
林向春也在此处与李挐云作别;“我会盯着他们,不许他们闯祸的,指挥使放心去吧。”
李挐云知道林向春虽年轻,但做事负责,对他点了头,驾马走向城门。
没两步,又转身交代林向春:“替我也买一匣子蜜饯。”
因由游家人打招呼,城门处守卫并未过多查验,马车驶向城外。
到了青峰山脚下,李挐云才知山势险峻。整座山体如刀劈斧凿般,直插云霄。今日雾气袅绕,把日光遮得严实,猛一看这山竟像是巨兽盘踞,虽只露出山脚,不得已见全貌,却更显得狰狞可怖。
路上管家同李挐云说过,青峰山有三面怪石嶙峋,只有松柏,坚韧地将树根如指节一般狠狠扎根岩缝,刺进土壤,才能存活下来,虬枝盘曲,常人无法攀登。唯有东面,坡度较缓,以人力修了台阶,方可攀登,但也并非易事。
青峰山是游家私产,山脚也有游家家丁看守。
见游府管家带人过来,为首的家丁迎了上去。自前些日子把游大夫人送上山后,家主便下令不许外人上山,只每隔几日让两个力壮的婆子送些吃食用度上去。
管家同守山家丁说明缘由,又拿出家主信物,便放了行。
因山势实在陡峭,管家与仆人也不再护送,在山脚候着二人。
过了山门,只有李挐云与秋月离同行。
虽奔波了一些日子,但在驿站休息了一夜,秋月离此时也是神清气爽,步伐轻盈。难得不用待在马车里,她摘下帏帽,有些近乎贪婪地呼吸着山间湿润地空气。
李挐云提着行李,走在前头开路,他生得高大,自幼习武,宽阔的肩背笔挺有力,从前往后看几乎把秋月离的身形遮了个严严实实。
行至山腰,浓雾更深,往下已经看不见山脚,只看得见眼前的草木,再远一些,林梢都被云雾包裹吞噬住了。
听到身后步伐渐渐慢了下来,李挐云也放慢了步子,与之并肩而行。
秋月离额上浮现出细密的汗珠,脸颊因充血而透出淡淡的粉色。
原来她没擦胭脂。
李挐云愣了愣神,忍不住开口:“夫人若有空,平日里多走动,或许身体能强健些。”
秋月离闻言,止住了脚步,垂下眸子,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掩出一片暗色。
“今日连累指挥使了,请见谅。”语气里含着显而易见的歉意。
知道自己的话让她误会了,李挐云罕见的有些慌乱,急忙道:“我并非这个意思,只是我从小习武,知晓多走动有益于身强体健,见夫人平日脸色苍白,这才多嘴了一句。”
说罢,正色朝着对面的女子颔首:“请夫人见谅。”
“无妨。”秋夫人依旧语气淡淡,并未介意,继续往前走。
李挐云却不急着跟上,而是扶着佩剑,向路边的竹林走去。
不多久,李挐云追上了秋月离,递给她一根三尺有余的竹杖,杆体笔直,上面的枝桠都被削去,端部也有被修理过的痕迹。
李挐云握着竹杖中间,将端部递给秋夫人,他整个人高大笔挺,不说话的时候有一种扑面而来的压迫感。
秋夫人看着他泛红的手,接过了竹杖:“多谢。”
竹杖虽修理得不算精致,但手握的部分并不粗糙,应该是先由利剑仔细削出趁手的形状,再由石器打磨过,算不得多么精美的工艺,但在这山中,短时间内做出来已经是难得。
有了这简易的登山杖,爬山时可卸掉一部分力,秋月离步伐也没那么沉重了,走得虽然不快,但气息已然均匀了许多,不似之前那般辛苦了。
李挐云退后半步,沉默地跟在她身后一侧,像一尊无言的守护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