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平安这才发现冷汗已浸透后背,唇瓣被自己咬得血迹斑斑。安子熙不由分说将她抱回禅房,从袖中取出银针:"忍着点。"
银针刺入穴道的瞬间,谢平安疼得弓起身子,本能地抓住他的衣襟。安子熙手臂一僵,针尖偏了半分,连忙定神继续。随着银针游走,她腹中灼痛渐渐平息,攥着他衣襟的手也松开了。
"为什么......"她声音虚弱,"大人懂针灸?"
安子熙收针的动作顿了顿:"流放漠北时,跟军医学的。"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别人的事,"那里缺医少药,只能自己想办法。"
谢平安想起他锁骨下的烙痕,心中一刺。当年安家获罪流放,他也不过是个少年。
她少时就曾听父亲提过,说当今世上,若论才学,安阳安家当属大儒魁首,而安家的安小公子,更是惊才绝艳,文曲星下凡。
他当时便好奇,这安小公到底何许人也,不过比自己大一两岁的年纪,就能被陛下看中入宫给皇子们授学,成了年仅十二岁的小太傅。
只是后来家中遭难,她已无心关心世家朝廷之事,所求不过一顿饱饭,一件寒衣。
还是在那日程玲珑的生辰宴会上,听说了安家落难举家流放的事,这位当世的文曲星蒙尘十载,归来却被那些幕僚如此轻贱,她心中有不忿,但更多的是惋惜,惋惜当年惊鸿一瞥的少年郎竟然也落魄到如此境地。
然而此时再看眼前人,却没了当初的寒意,冰雪初融后她竟又闻到了他身上的松墨香,那身影也与数年前的雪夜少年重叠在一起。
"睡吧。"安子熙替她掖好被角,"明日还要教棉农们染纱。"
烛火将他侧影投在墙上,谢平安望着那道剪影,忽然觉得无比安心。迷迷糊糊间,她感觉有微凉的指尖拂过她眉心,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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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梆子响过,安子熙悄声推开经阁的门。青鱼跪在蒲团上,正往密信上盖火漆。
"查清了?"安子熙展开舆图,朱砂笔圈出几处矿洞。
青鱼压低声音:"程家矿场底下确实有东西。沈伦的账册记载,他们借棉船走私精铁,在矿洞深处熔炼兵器。"
"果然。"安子熙冷笑,"他们这是要造反。"
"还有一事。"青鱼喉结滚动,"杜大人传来消息,春苗已经抵达上京,一切正在按计划进行......"
“嗯”安子熙笔尖一顿,朱砂在纸上洇开血般的红痕。
他想起展会那日程昱看吉祥的眼神——那不是看心上人的目光,而是看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
"派人盯紧程昱,务必在他只之前找到谢吉祥"他折起舆图,"万国展会的订单只是个开始,程家真正的杀招还在后头。"
青鱼领命退下。安子熙独自站在经阁窗前,望着后山彻夜不熄的灯火。棉农们轮流守着织机,就着月光纺线,那场景莫名让他想起父亲临终的话——
"为生民立命,我虽死无悔。"
父亲的白衣染血的模样与谢平安饮毒酒时的身影重叠,安子熙攥紧窗棂,木刺扎进掌心也浑然不觉。
寒山寺后山的棉坊内,谢平安望着堆积如山的飞花锦半成品,指尖不自觉地掐进掌心,留下一道道月牙形的红痕。她凝视着那些粗糙的织机,耳边回响着鸣凰郡主"肝肠寸断"的威胁,腹中的毒仿佛又隐隐作痛起来。
"三十万匹飞花锦,光靠这些简陋织机,半年根本织不完。"冯妈忧心忡忡地递过一碗冒着热气的药汤,褐色的药汁映出谢平安紧蹙的眉头,"程家把控着岭南七成的精铁,连织机综框都要价十倍,棉农们哪买得起?"
谢平安摩挲着袖中改良图纸,那是她连续三夜未眠,根据《天工开物》设计的水转大纺车草图。图纸边缘已被她摩挲得起了毛边,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改良要点——这种纺车可同时纺八十锭棉线,效率是寻常织机的十倍。但核心部件需要精铁齿轮,而岭南所有铁匠铺都收到了程家的"禁令"。
"在想什么?"一道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谢平安回头,看见安子熙站在晨光里,黛青官袍上沾着露水,显然是一早便上山来了。他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图纸上,眉梢微挑:"这就是你说的水转大纺车?"
谢平安下意识要将图纸藏起,却被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按住。两人指尖相触的瞬间,她仿佛被烫到般缩了缩手。安子熙却恍若未觉,专注地端详着图纸,眼中闪过一丝惊艳:"这种联动装置...你竟懂得机械原理?"
"小时候常去父亲的书房偷看杂书。"谢平安轻声解释,却见他忽然抬眸,那双如墨的眸子直直望进她眼底,让她心跳漏了一拍。
"谢平安。"他忽然连名带姓地唤她,声音低沉,"你总是能给我惊喜。"
这句话像一片羽毛,轻轻扫过她心尖。谢平安垂下眼帘,掩饰突如其来的慌乱。她没看见安子熙眼中转瞬即逝的温柔,以及他指尖在图纸上留下的轻微颤抖。
三日后,程家突然宣布"以旧换新"政策。谢平安站在告示前,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她太清楚程家的把戏——这是要断飞花锦的原料!
"这是要断飞花锦的原料!"田嫂子急得直跺脚,"我听在程家做工的表哥说,程家把收来的旧织机全砸了炼铁!"
谢平安盯着契书上"违约者没田"的朱砂印,忽然轻笑出声。那笑声里带着决绝,让身旁的冯妈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当夜,她带着棉农们将密室里的几十架织机拆解,亲手将机上的精铁部件投入熔炉。
"程家要旧织机?"她看着通红的铁水浇铸成纺车轴承,唇角勾起一抹冷笑,"那就给他们'旧'的。"火光映照下,她沾着煤灰的脸庞透着坚毅,眼中跳动的火焰比炉火更炽热。
"可是,这样也不够啊。"冯妈望着半成品的水力纺车,忧心忡忡,"牺牲三十几架织机换一架纺车,这值得吗?"
"我算过了。"安子熙的声音突然从水塘边传来。谢平安转头,看见他踏着晨露拾级而上,官袍下摆已被露水浸湿,却丝毫不减其风姿。他走到纺车前,修长的手指抚过齿轮,眼中满是惊叹:"一架纺车日夜赶工,可带动百架织机同时运作。"
他说着转向谢平安,目光在她疲惫的脸上停留片刻,不自觉地放柔了声音:"接下来的事,交给我。"
谢平安坐在轮椅上——连日劳累让她的毒伤复发,此刻正虚弱不堪。但她仍坚持亲自检查每一个轴承。头顶的杏花开得正艳,一阵风吹过,花瓣簌簌落在她发间。她浑然不觉,专注地比对着图纸,素白的裙摆随风轻扬,在晨光中宛如一幅水墨画。
安子熙望着这一幕,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他想起那夜为她施针时,她咬唇忍痛的模样;想起她教棉农织布时,眼中闪烁的光芒;想起她饮下毒酒时,那种义无反顾的决绝...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骨子里却有着比谁都坚韧的力量。
"大人?"谢平安抬头,恰好对上他专注的目光。安子熙迅速别开视线,耳尖却悄悄红了。
次日,程家库房突然起火。谢平安站在寒山寺的高处,望着远处的浓烟,心跳如鼓。她知道这是安子熙的手笔,既震惊于他的胆大妄为,又为他的周全谋划感到安心。
"这样,真的没关系吗?"当安子熙带人将缴获的织机部件运回时,谢平安忍不住问道,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关切。
安子熙嘴角微扬,露出一个罕见的笑容:"本官奉命救火,顺便清理火场杂物,有什么问题?"他说话时眼睛直视着她,眸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让谢平安不由得也跟着笑了。
这一刻,他们仿佛不再是知县与棉农,而是并肩作战的伙伴。谢平安忽然意识到,不知从何时起,这个曾经让她畏惧的"冷面知县",已经成了她最信任的人。
然而好景不长。程二夫人站在高坡上,冷眼看着棉田里倾倒的石灰,嘴角勾起残忍的弧度。
"谢平安,我倒要看看,没了棉花,你拿什么织飞花锦!"
石灰如雪般铺满棉田,所过之处,绿叶焦枯,棉桃凋零。棉农们跪在田埂上痛哭,粗糙的手掌抚过枯死的棉株,仿佛在抚摸死去的亲人。
"造孽啊!这可是我们活命的根啊!"田嫂子捶胸顿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程家护院持刀而立,狞笑着将最后几袋石灰倾倒进井中。"寺里也别想用水!"为首的护院啐了一口,"敢跟程家作对,就是这个下场!"
谢平安站在枯黄的棉田中央,素白的衣裙上沾满石灰粉末。她弯腰抓起一把灰白的土壤,指尖捻了捻,突然凑近鼻尖轻嗅。
"是海石灰......"她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亮光。
冯妈急忙拉住她的袖子:"姑娘,这石灰毒性极大,沾了皮肤都要溃烂!"
谢平安却突然转身,提着裙摆奔向寒山寺后的古井。井口已被石灰封住,但她不顾众人阻拦,亲自用锄头挖开井沿。
"快!打一桶水上来!"
井水浑浊,泛着诡异的白色。谢平安却毫不犹豫地将手伸进水中,捧起一捧,轻轻舔了舔。
"咸的!"她突然笑出声,眼角却闪着泪光,"这是盐碱水!"
棉农们面面相觑,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欣喜。谢平安已经挽起袖子,指挥众人:"把井水浇到棉田里,快!"
"这......"跛脚老汉犹豫道,"井水都被污染了,岂不是雪上加霜?"
谢平安抹去额头的汗水,脸上沾着石灰,却掩不住眼中的光彩:"海石灰遇盐碱会中和毒性!这口古井连着地下盐脉,是救棉田的唯一希望!"
当夜,棉农们排成长队,一桶桶井水浇灌在枯死的棉株上。月光下,谢平安跪在田埂边,双手合十,默默祈祷。
奇迹发生在黎明时分。
最先发现的是守夜的虎头,他揉着惺忪的睡眼,突然尖叫起来:"发芽了!棉株发芽了!"
众人闻声赶来,只见昨日还枯黄的棉株上,竟冒出了嫩绿的新芽。在晨光中,那些新芽挂着晶莹的露珠,宛如重获新生的希望。
程家的暗探躲在树后,惊得手中的烟袋都掉在了地上。"这......这不可能......"
谢平安轻轻抚摸着新生的棉芽,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她转身对棉农们深深一拜:"从今日起,这口井就是我们的'甘露井'。程家想断我们的生路,我们就偏要活得更好!"
山风拂过,新生的棉苗轻轻摇曳,仿佛在回应她的誓言。而在不远处的树丛中,一双含泪的眼睛正默默注视着这一切——那是偷偷前来查看的吉祥。
安子熙站在他身后,一眨不眨的盯着人群中一手泥泞的谢平安“现在你该明白了,你姐姐救棉农不假,可棉农又何尝不是在救你姐妹二人,助你们脱离程家魔爪,大仇得报。飞花订单如数交货那日,也是你们谢氏再次扬名之时。”
谢吉祥闻言瞳孔巨震,她猛然转身紧紧的盯着安子熙“你到底是谁,为何接近我姐姐?”
“我只能告诉你,我不是你们的敌人”安子熙的眼眸晦暗不明,语气却非常轻柔,他望着远处的谢平安缓缓道“完成你该完成的事,我自会护你姐妹周全,否则—”
他的眼神忽然锐利如刃“在这场棋局中,只怕谁也不能全身而退”
谢吉祥一怔,紧紧握住袖口,“你为我姐姐解毒,我信你,等我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