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素衣躺了将近半个时辰,本以为初入这副身体总得有个适应过程,没想到即使在地下躺了百年,这副身体与他的魂魄还是如此契合。
结果,他本想尝试着活动活动,一不小心用力过猛,腾地一下坐了起来。
然而双手还被钉在棺底,于是只听“咔咔”两声脆响,不堪重负的胳膊便被留在了里面。
祁素衣:“……”
缩在角落里的小鬼纷纷露出头来,朝这边看过来,又不约而同地“噫”了一声,同时缩回头去。
祁素衣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正冥思苦想着如何解放双手双脚时,石门突然被推开了。
他以为是原清辰,便毫无防备地抬起头——
结果就这么地与林大少爷对视上了。
祁素衣再一次:“……”
林池鱼僵在门口,张了张嘴,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眼睛就这么定在棺中坐起的那一袭华服的青年身上,忽觉头脑一轻,好像是灵魂飞出去了。
他想叫两声,却发现嗓子干得难受,憋了许久,终于踉跄几步,撑在石壁旁咳了个惊天动地。
“咳咳咳咳咳咳——”
林池鱼双手撑着石壁垂着头,脑子里嗡嗡不停,脑海里全是方才棺内的景象。
应该是自己眼睛太久没见到光坏掉了,不然怎么会看见百年前就陨落的明川呢?
而且脑子似乎也摔坏了,不然怎么能看见明川从棺里坐起来呢?
方才那阵咳嗽简直要将他半条命咳出去,眼下灵台清明了不少,他深深吸了口气,下定决心破釜沉舟一般再次回头看去——
方才“坐”起来的明川果然消失了。
林池鱼顿时松了口气,喃喃道:“我就知道……果然是摔坏了脑袋……”
彼时,祁素衣重新躺回去后便发觉有些不对劲。
自从林池鱼进入墓室起,他这幅身躯里的魂魄便已经隐隐有些不稳,林池鱼每靠近一步,这种魂魄被抽离的空洞感便越来越强烈,直到方才他躺回去那一刹那,身体猛然一轻,又骤然一沉,剧烈的失重感让他头脑一阵眩晕……
林池鱼凑近棺椁,打量了一圈。
这棺木通体玄黑,雕有繁复的暗红色纹路,像是某种咒文,侧面还雕有几幅诡谲的祀神图,一眼扫过去,颇有些令人后背发凉。
他不禁扶上君子器,一步一步凑近过去,缓缓走上几级石阶,向棺内看去。
只是一眼,他便倏然变了脸色。
棺内躺着两个人,一个是他“眼花”看见的明川,而另一个……竟然是双眸紧闭的祁素衣!
耳边突然传来放大数倍的心跳声,林池鱼愣在棺椁边,盯着眼前仿佛毫无生机的人许久,才缓缓伸出一只手,想要探一探祁素衣的脉搏。
指尖颤抖得厉害,他不得不抬起另一条胳膊,扶着右手伸入棺内。
……热的。
指腹下是属于祁素衣的温度,夹杂着一缕若有若无的清苦药香,将他险些离体的魂魄镇回了体内。
就在他仍未回神之际,祁素衣突然动了动手指。
“祁素衣!”林池鱼顿时惊醒,平日里没个正形的人此刻老老实实地躺在棺椁里,他一时不知如何下手扶一把,手足无措地跪在棺椁边,“你怎么样?醒了吗?”
他看见祁素衣又动了动眼皮,顿了片刻,终于睁开了双眼。
“我……”祁素衣刚开口,便被沙哑至极的声音吓了一跳,林池鱼忙道:“不着急,你先缓一缓。”
“咳……”这小子一脸真诚到无邪的担心,饶是祁素衣这个没良心的也心虚了刹那。
他清了清嗓子,魂魄归体的眩晕感还没消散,眼前还是一片重影,看着难受,便闭上了眼睛,问道:“你是怎么来这里的?”
林池鱼头脑一片空白,完全没意识到这句话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只是道:“方才有一团光引着我来到此处,但我着实没想到,你竟然在明……”
他倏然顿住。
墓室内陷入沉默,祁素衣身旁那位便显得有些扎眼。
“我……”林池鱼瞥了眼“明川”,像是被灼伤了眼睛一般又飞速挪开视线,但又像是不信邪一般再次看过去,这一回总算信了。
“咳,这位兄台是……”祁素衣没那么灵活地抬了抬手,明知故问地指向“明川”。
林池鱼一脸木然:“明川。”
“明明明……明什么?”
林池鱼恍恍惚惚:“大齐第一神官,明川。”
祁素衣低头看过去,一眼便看见了明川那被自己不小心弄断的胳膊,觉得碍眼,便不动声色地替他扯了扯袖子遮住:“这……这么……”他一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便信口胡扯,“这么巧的吗?”
魂魄归体后,他与原清辰的感应便再次连上,早在之前他便紧急传音给原清辰来救场,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石门再次被推开,原清辰总算来了。
原清辰看了眼一脸空白的林池鱼,又扫了眼棺内的热闹盛况,牙疼似的“嘶”了一声,酝酿片刻,拍了拍林池鱼肩膀:“他在棺材里呆了这么久,阴气逼体,需得尽快祛除。”
林池鱼点了点头,带着一脸被雷轰了的表情走出了墓室。
原清辰挥手阖上石门,背对着祁素衣,先是长长吐出一口浊息,结果转身就没忍住,劈头盖脸骂道:“姓祁的你真是活腻了,你那魂魄本便有损,一不小心就得四分五裂,你不安心静养还到处嘚瑟?怎么,阴曹地府去一次还不过瘾,还想二进宫不成?你是看上了阎王那糟老头子还是喜欢黄泉里鬼都不喝的脏水啊?”
祁素衣一脸头痛,摸了摸耳朵道:“方才掉下来的时候怎么没把你那嘴摔豁了呢……”
原清辰恨铁不成钢地运气拍入祁素衣体内:“闭嘴吧你!你那魂魄差点又碎了知道吗?您老人家好歹也上百岁了,就这么想死吗?”
他看了眼石门:“还有那小子,他倒是看见你躺在明川边上了,我看你怎么圆回来。”
祁素衣拂了拂衣袖,没好气道:“现在才来,你早干什么了?唔……”
内力逼入体内,魂魄缺损处顿时传来一阵刺痛,他蓦地闭上双眼,不说话了。
原清辰离得近,清楚地感受到祁素衣身体在微微颤抖,他叹了口气,默默放缓注入内力的速度。
一炷香的功夫后,原清辰收回手,祁素衣慢慢睁开眼睛。他抬手拭去额角的冷汗,声音有些发虚:“此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原清辰瞥了他一眼:“管他简不简单的,你先把身体养好了再说。”
祁素衣权当没听见,继续道:“先前受我之托前去寻你的那群小鬼在此地已有百年,但寻常魂魄根本不可能离体百年而不散。”
原清辰本来已经抬脚准备走了,闻言又转了回来,皱眉道:“百年前的鬼?那只有可能是冤魂。”
祁素衣颔首:“它们说南封百年前将我的尸骨葬于此处,看来此地便是明川的陵墓。”
原清辰道:“来之前那些禁卫说景明在乱葬岗饲养了一群恶鬼……”他瞅了眼祁素衣,“不会说的是你吧?”
这话说的……祁素衣低头看了看“明川”,苦笑道:“我好像没造过什么天大的罪孽吧?”
他叹了口气:“眼下也没有头绪,先出去再说。”他话锋一转,“哎,你来的路上可有感知到什么?”
原清辰愣了愣:“什么?”
祁素衣慢条斯理地起身迈出棺椁,走下石阶,边道:“你想啊,你幼时飘零无依受尽疾苦,成年后呢,还心理变态杀人如麻……”
“知道你看我不顺眼很久了。”原清辰白了他一眼。
祁素衣“啧”了一声:“别插嘴。突然有一天,一个温和善良、甚至是纯洁无瑕的人出现在你的面前,并且他还坐在你做梦都不敢想的位置上,你会怎么想?”
原清辰琢磨了一下,道:“会恨他。”
祁素衣打了个响指:“没错。你恨他恨到发狂,日日夜夜都在恨,为何同生于世,你们的身份却相差如此之大。这时有人告诉你,可以帮你把那个让你恨到入骨的人拉入深渊……”
原清辰立刻道:“那自然是愿意的。”
“你会杀了他吗?”
原清辰道:“当然不会,还没让他亲眼看见我坐在他曾经的位置上风光无限的模样,怎么会忍心立刻杀了他?自然要锁起来……”
话音未落,他后脊猛地一凉,转头看向祁素衣,见他嘴角含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瞬间醍醐灌顶:“所以,景明并没有除掉南封,而是将他囚了起来!”他喃喃道,“城主殿内人多眼杂,自然不是首选之处……”
突然,原清辰一拍大腿:“乱葬岗!”
祁素衣已经走到了门口,闻言道:“准确来说,是乱葬岗的下面,就是此处。”
林池鱼在门外挑了个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下,慢慢冷静下来。
想来南封与明川曾是至交,为他建一座陵墓也未尝不可。
祁素衣……许是坠下来时摔昏了头,不小心闯进墓室晕过去了吧。
这么想着,方才看见的也就合情合理了。
身旁的石门被缓缓推开,他立刻起身迎上去,盯着祁素衣看了许久,直到祁素衣被盯得后背发毛,他才挪开视线,看了眼地上的影子,又伸手试了试祁素衣的温度。
末了,林大少爷长长呼出一口气:“还好是活的……”
祁素衣闻言扫了他一眼:“怎么,咒我死啊?真是没大没小。”
他往前走去,顺手屈起食指敲了下林大少爷的尊头,勾唇一笑:“走了。”
这动作莫名有些熟悉,以至于林池鱼愣了一瞬,失去了最好的还手时机,反应过来时只来得及不满地“喂”了一声。
他抬头,祁素衣的背影刚好便落在了视线正中。
也不知他到底有什么病,身上总是缭绕着一缕若有若无的药香,既不似久病之人那般虚弱,又没有这个年纪的人该有的血气。他好像永远都是这样淡淡的,脊背不会挺得太直,松松散散却莫名赏心悦目。
他的衣服也总是素色的,从没有过多的刺绣花纹,但就这样一件平平无奇的衣服,却衬得他风骨绝伦。
方才在墓室中来不及细想,现在回味过来,他总算明白了为何他看见明川后并没有想象中那般激动。
江湖骗子和第一神官,这两人虽八竿子打不着一撇,无论是相貌、身份还是其他都相去甚远,但就是让他莫名地感觉……像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