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壁移形换影间,景象便至西山昆仑之巅。
祭祀之地巍峨崇圣,矗立于缥缈云雾之间。祭坛以五色灵玉垒砌,对应五行方位,在月光下流转着五行光华,映照出在场众人衣袍上若隐若现的古老巫文。
中央图腾柱高逾百丈,通体以先天灵玉雕琢而成。柱身盘踞着青龙、朱雀、白虎、玄武、黄龙五方神兽浮雕,五色神光长明不熄,栩栩如生。浮雕之眼则以莹白?琈玉珠镶嵌,其中有五色灵火缓缓流动。
夜风掠过祭坛时,带来远方雪山的凛冽气息。柱上神兽眸光顿滞,仿佛在审视着在场的每一位巫族子弟。
人群忽如潮水般向两侧分开,一道熟悉的身影缓步而来。
是大祭司?——不,不对。林讷行心想,这人与大祭司只有七成相似,目光温和深远,却无半分阴鸷,只余通神者的沉静,并非是大祭司那般的矫饰伪装。
他眉间银纹如星月,袖角五色绳结随着步伐轻轻摆动。每一根绳结末端都系着刻有神兽真名的玉铃,却并未发出半点声响。
数名身着日月纹祭服的巫族青年立即俯首行礼:“大祭司。”
老者微微颔首,踏着无形的阶梯登上祭坛最高处,展开手中以天蚕灵丝织就的祭天文卷,开始主持祝祷仪式。
祝祷声起,古老的语言引动天地共鸣。祝祷词毕,老者便以指尖凝出血露,在一名与其身穿同样祭祀服饰的少年身前站定。
“岚叶,”他伸手在少年额前点血,一枚“岚”字巫文便在其眉心显现,“今后,你就是我巫族的后继之人。望你能承五方神兽之眷,守天地气运之衡。”
少年双手交叉上举,手背贴于额前,敬拜天地与神兽。其声音震彻四野:“吾名岚叶,将承天地之重,守五方之序。神念不熄,此心不渝;纵万劫加身,亦不负神灵与苍生!”
誓成刹那,五色流星划破天际,落入他额前巫文中。再抬首时,少年眉目间已颇具威严。
就在这神圣时刻,大祭司袖间的五色绳结却毫无征兆地齐齐断裂;玉铃落地即碎,铃中封存的精气一瞬化作白雾消散——
有不敬神者进入了神墓。
巫族连夜盘查时,才发现这场变故早有预兆。数年前,“开墓派”与“守墓派”的争执便已现端倪。起初,仍记得“神墓非祭不得入”古训的族人仍占了大多数。
但随着前任大祭司年迈力衰,眼见新一代继承人岚叶即将接位,便暗中纵容部分激进派与修仙者接触。既为制衡岚叶势力,也想借外力巩固自身派系。
却不料,某些修仙宗门与邪修觊觎神墓资源已久,而巫族内部早有叛徒与之相互勾结。他们里应外合,将守旧的族人联合诛灭。
而巫族的这一错误决策,也将使神兽遭受反噬、被天道规则束缚——神祇遗念降劫,神兽无法再插手干预人间烽烟,亦无权过问神墓兴衰。
林讷行感到颇为惊诧,那位看起来德高望重的前任大祭司,竟然也会陷入权利迷瘴之中。但随即,她又想起沈谦语对她说的“用心去看”,便强自压下翻涌的心绪,继续凝神观照这段被时光尘封的因果。
进入神墓的那人很快产生了心魔,但并非是因神祇精气侵蚀神识,而是因为,他妄图取神骨神血改造根骨,将自身重构为混沌本原,以此规避天道排斥,成为界中第一个真仙。
然而天道约束尚存,神祇遗念虽护佑众生,却也并不是常人可以随意亵渎侵犯的存在。天道规则随即衍化,降下重重心魔劫考验道途,看他是真能成就“真仙”之人,还是至多只能做个“伪仙”。
但与此同时,天道规则的演变使得界外之人也有了入界的可能。若是自愿放弃一身修为,将之纳入天界屏障,得天道认可者,便可元神入界。
元神入界后需在神墓历经三劫往复试炼,成功者再以百年养护元神,丧失原有记忆,化婴重生。至于失败者,则会化为混沌,在为魑魅分食后彻底消散,连元炁也荡然无存。
天外之人窥得入界机会,频频试探,最终通过以界外本源神骨炼制的神塔与界内建立联系。
虽然神塔入魔域也需献出部分本源之力于天界屏障,但真仙却无需入界,便可以于界外随时进行谋划。
在此之前,修士进入神墓时,只需面对神祇遗念的天然压制——包括精气侵蚀与心魔幻象的考验。此时的心魔劫完全源于修士自身执念,与外界力量无任何关联。
但第一个盗取神骨者的出现成为天道规则变异的导火索,彻底改变了这一局面。
界外真仙通过神塔联系巫族设定锚点之后,修士在神墓中行走时便可能会被真仙标记神识,然后借由虚设的心魔劫实现内外交流。
修仙界的这场灾祸,最初的确是由天外之人利用心魔劫操控修士屠宗而引发。
修士的戾气焚天,与凡人的怨煞之气交织成劫。巫族内斗则加速了危机蔓延,再加上有叛徒暗中破坏祭祀,便如同烈火烹油,终致九州一片混乱。
至于修仙界,的确有小弱宗门自守灵山净土,对山下哀鸿充耳不闻;但大多数门派却本就身处劫火之中,纵是自顾不暇,仍有修士前往人间诛邪除煞,为此而兵解化道之人亦是数不胜数。
祸斗以火净世,天狗吞噬神墓周围灵息。两者合力,将各处神墓移往大陆边缘,设立结界。
原本各神墓特性迥异,譬如共工神墓蕴杀伐怒意,女娲神墓则悯怀众生。但在天狗与祸斗将神墓归于一处之后,众神祇遗念则混杂共存,在神力交缠中孕育新的法则。
神力耗尽,祸斗与天狗便归墟于神墓。然执念凝晶,竟诞生一只胚胎。
后来胚胎心跳引动朱雀神念,一道赤影自朱雀心口剥离,便如逆行陨星划破长空,转瞬穿透神墓结界。赤影掠过,便携胚胎消失无踪。
归墟的余烬中,祸斗火与天狗息彼此撕扯,终成混沌漩涡。两者所还天地灵气逐渐聚集,继而自成小天地,封为秘境。
五方神兽本就因为巫族的背叛而遭受反噬与规则束缚,为了守护天界屏障,皆元气大伤、神格震荡。
中土黄龙为了平息神祇遗念躁动,更是散去半数神力。如此大厦将倾之时,巫族叛徒及修仙界的邪道竟要趁机谋夺黄龙的神力本源。
为应对盗骨人引发的混沌暴动及恢复中央土气,巫族最终决定自愿献祭肉身神魂反哺黄龙,与黄龙神力共同立下镇厄之塔,旨在固化神墓边界、遏制混沌神念外溢,并将神祇遗念的攻击性重新疏导回护佑众生的原始状态。
巫族此举实则既是为救世,也是为了赎罪,在弥补内乱过失的同时,阻止天外入侵通道的形成。
他们的献祭之法也就是林讷行所习祭炼之术的原本:奉血肉为祭,纳万煞于己身;燃魂为引,返凶戾为乾坤清气。
镇厄塔能量则源于巫族血肉灵魂置换来的神祇骨血中的残留神力,并不依赖血脉维持,由黄龙独自镇守维系。
由于时间紧迫,之前的巫族叛徒并未清除干净。这些人仍不肯死心,想着今后再加图谋,竟是在献祭前夕合力将新任大祭司岚叶合力绑走。
镇塔既成,但因岚叶逃离而塔力不全。这一缺陷,在后续也无法再度补足。即便如今巫族凋零,塔力依旧如建成时那般,并未有所衰退。
然而,镇厄塔的阵法运行会持续在神墓能量与人间戾气间实现转换,这无意中会放大修士的神识波动,为外界真仙提供定位坐标,从而对进入神墓者施加神识标记。
“所以,大祭司才是他口中所言镇厄塔缺的那一块‘砖’么?”林讷行这样想着,接着往下看去。
巫族献祭致使族内人口凋零,余下的部分族人也因为不满牺牲而选择背叛所信奉的神祇和神兽,甚至还因此对自己剩下的族人痛下杀手。
缚神索,便是这些叛徒借用神祇遗骨设置祭坛与阵法,在天界屏障薄弱之时,利用刚立下的镇厄塔及神墓转移造成的混沌罅隙,从天外接引入界的神器。
岚叶亲眼目睹数名族人的牺牲与自相残杀而无法施为;五方神兽在面对修仙者以灵根之力亵渎神骨之时亦是无力阻止,只能发出悲鸣。
信念轰然崩塌,他终是……堕入心障:“神念不熄,此心不渝?哈哈,神念早就熄了!不然,何以不庇护苍生、庇护我族?!所谓神兽,不过也是天道枷锁下的囚徒,与凡灵又有何异!”
他额上的“岚”字巫文骤然蚀变溃散,化作黑雾侵入神魂。
后来岚叶和部分亲族与叛徒迁徙流落到无患岛,遇到被岛民奉为神明的海妖。叛徒见他意志消沉,便夺走他的祭司之位,诱骗海妖成就半神……
直到这些叛徒妄想以半神改造巫族血脉、成就不朽之身时,岚叶才清醒过来,狠心为岛上所有后代降下血脉诅咒,重新夺回权柄。至此,开始了他的复仇计划。
其一,便是借用神力本源摧毁镇厄塔,破坏这一中转厄运与不详之气的中心枢纽,使人间重归浩劫降临前的无庇之境。
其二,趁神兽虚弱时以缚神索窃取神力,然后以神力制造“天裂”,引天外真仙入界。届时,失去力量的神兽将被屠戮,修仙界则会在真仙与怨念夹击下覆灭。
其三,界外真仙也与巫族劫难脱不了干系,他会携神兽怨气进入神墓,和剩下的族人共同炼作焚界之阵引爆九州,与之同归于尽。
他的目的,实则是“以复仇为名,行毁灭之实”,甚至不惜拉整个九州陪葬。一个被时代与同胞背叛的孤独灵魂,最终活成了自己最厌恶的模样。
若要问岚叶为何更恨神兽和修仙者,而非绑走他的族人——
神力源头本在神兽,修仙者的灵根亦源于神赐,二者本应护佑苍生,却反成祸端;神兽困于天道桎梏,对巫族的祈求视若无睹,而无论界内界外,修仙者正是渎神之罪的共犯首恶;至于巫族几倾全族之力献祭,皆因天道与神祇早已弃苍生如刍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