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走两个弯是另一家卖菜的铺子,老板坐在外面树荫处扑蚊子。
谢尘钰不是第一次来买东西,老板也识得他,挥手让他自己进店选:“上次我家的地多亏你帮忙收,不然全被蝗虫给吃啦。今早地里新摘的菜,都减半给你算。”
谢尘钰摇了摇竹篓里的蔬果,羞答答笑:“不用了,我今天赶早回去,家里还有人在等我。”
山上清晨薄雾还未散,季念昭盘坐在一颗老松下,披肩的长发被晨露沾湿。他枕着衣袖,眼神逐渐发虚,花瓣飘落在肩侧,头一耷拉半靠着树根睡了过去,连谢尘钰回来的动静都没有听见。
谢尘钰左手一个筐,右手一袋米,背上还扛着装满蔬果的竹篓,连走带跑赶回来,生怕晚一刻饿着了季念昭。
他用刚买回来的小米熬了一锅粥,才沉默着来到松下,拽着迷迷糊糊的季念昭,一路拉到桌前用早膳。
金殿内并没有季念昭的换洗衣物,季念昭早上从谢尘钰的衣柜里拿了一套竹青色的宽松道袍,折断一截花枝挽发,一手撑着脸发神,一手端起碗饮粥。袖袍滑到上臂处,露出青筋分明的白皙小臂。
谢尘钰也换了一双木屐,披散开头发,不穿鞋袜的指头时不时擦过季念昭的靴面。
粥喝到一半,谢尘钰拧眉匆忙说了句“马上就回”,等他再回来时,已经换上一身鹅青色的纱袍。
窗外夏花红,映着屋内两道君子剪影,在白墙投射出一片绿色荫蔽。
季念昭抿了一口菜粥,目光只是在谢尘钰身上顿了一下:“这颜色配你挺合适,玄色过重,你的性子还是适合浅色。”
随后季念昭状似无意地开口:“殿下昨晚一定做了个好梦吧,比如为所欲为什么的。”
谢尘钰正在品粥。
一口粥没包住,喷了季念昭满脸。
季念昭:......
谢尘钰心疼地捧住季念昭的脸,看见被热粥烫出的红痕,说要去隔壁厢房拿软膏。
季念昭拦住他,捧着肚子吃吃地笑。
“殿下怎么还是当年那个矫情脾性,看起来先前没有骗过我,的确是娇生惯养过来的。”季念昭伸出食指,一点面前人的额心,好像伤的不是自己,闹笑话的是谢尘钰。
看着谢尘钰自责难过的表情,愈发放肆,笑得更加大声。
谢尘钰朝他的脸颊吹凉气降温,带兰香的气息喷在脸颊,季念昭却觉得越吹越热。被徐风掠过的地方开始发烫,不多时痒到他想伸手抓挠。
脸也痒,腿也痒,季念昭小腿一缩,触到毛茸茸的一团,一个滚烫的物件从他皮肤一扫而过。季念昭打喷嚏,终于忍不住,一把推开谢尘钰,低头,和一张硕大的狗脸撞个正着。
季念昭:“......哪来的狗?”
黑犬一脸兴奋地吐舌头,尾巴摇成小船橹,一刻也不停歇。
“敢问阁下怎么称呼?”
“汪汪汪汪汪汪汪。”
季念昭看向谢尘钰。
谢尘钰忽然勾起一抹孩子气的笑意,往季念昭怀里抛过来一个老旧的骨头玩具,嗾使黑犬去抢那个玩具。
季念昭自顾不暇,也没那个心思继续调笑谢尘钰。
谢尘钰早坐回凳子上,托起新的一碗粥,悠哉看季念昭被黑犬折腾。
明明一人一犬只是初次见面,这只小狗也怪不知分寸的,爪子勾破季念昭的襟摆,已经一路顺藤摸瓜拱进他的怀中,拿鼻子去碰仙君的嘴唇。
见到这幕,谢尘钰不得不出声打断了:“咳咳,下来。”他向黑犬发令道,又替自己的狗回话,“这只狗叫混蛋第二十九世。”
“第二十九?难不成你前面还有二十八只狗?”季念昭嘴角一抽,“别是你养不活,霍霍了这些小动物。”
“怎么会。”两个人都已经用完早膳,谢尘钰站起来收拾碗筷。
阳光已经从门外斜入地板,谢尘钰拿起门边一柄草帽扣在季念昭头上遮阳,微笑着说:“你是混蛋一世。”
见两个人顾自说话去了,都不搭理自己,混蛋第二十九委屈地追着自己尾巴咬,呜呜地叫唤。叫了一阵后又敛了声,跑出门槛,叼回来一只惊恐乱蹦的兔子。
“呜呜。”狗爪子上的绒毛轻轻地扫季念昭的小腿,季念昭只觉得好笑,咯咯地低头:“狗的性子怎么和主人一模一样。”
混蛋第二十九叼着白毛后颈,把兔子肥嘟嘟的屁股搁到季念昭腿边,洋洋自得地炫耀着自己的宠物,想借此机会和季念昭一起玩耍。
谢尘钰撩起袍子,手一伸,拎起兔子后颈,顺手怼进季念昭的怀中:“送给你中午加餐。”
黑犬:?
兔子:?
季念昭:?
谢尘钰瞄了一眼黑犬,淡淡微笑。
山里傍晚冷得穿两层也打哆嗦,正午的日头却因为没有树木云层的遮挡,若使人打赤膊也热得直冒汗。
谢尘钰一上午都没看见人影,直到中午出现,桌上已经摆满了琳琅满目的菜肴,从食材到做法,全是季念昭素日喜欢的式样。
原本以为早餐那些摆了大半桌的碗碟已经足够丰盛。季念昭不得不承认,他还是过得穷酸了一点儿,导致自己的想象力有限。
好在这么多道菜里面,没有一道麻辣兔头。
小白兔没逝就好。
季念昭托腮盯着日头光晕酿出的重影定了神,谢尘钰把清炒虾仁挪到自己手边,一颗接一颗剥,最后把一整碗满当的红白虾肉推到季念昭面前。未多他言,只是清浅道一句:“吃。”
“谢谢。”季念昭受宠若惊,指尖碰到谢尘钰的手背,依旧是温热的暖流涌动。
他抬眼,才发现谢尘钰身上穿的衣服,和早上穿的那件又不一样了。
早上穿的是件青的,现在这件却是一件菱红色的短打和下裳,还在左耳缀了一颗金镶的蓝宝石珠子。
北魏没有南朝曩昔那么富庶,富家子弟穿的衣裳也多以玄白棕为主,南朝过去那些五颜六色的簪花服的确是好看得很。
不怪乎季念昭注意到这些,他原本也不是那种会记住别人扮相的细心人儿,只是这一青一红差得实在有些太多。
加上阳光又亮,那衣裳反映出的红光连带着季念昭的面上都亮了几分,也衬得谢尘钰的红唇像涂抹了某种亮晶晶的脂膏那样鲜艳。
察觉到季念昭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谢尘钰停下手里的筷子,悠悠地解释道:“做饭的时候那件衣裳沾惹了油污,所以我换了一套。”
说毕这几个字,还要端起桌上的茶盏润润嗓,行动放得稳健又缓慢。先是小拇指翘起拖住茶盏的底部,端起来悬停在唇边,也不急着喝,汝瓷胚在太阳底下亮得光也很引人注目,天青色像一抹不应景的淡淡烟雨。
谢尘钰睫毛扑扇,终于舍得把茶盏送进嘴里,也只是蜻蜓点水一下,掀起眼皮,那双眼里碧玉般的水头和手里的绿相得益彰,他瞧向看得定定又入了神的季念昭。
谢尘钰很满意。
季念昭乖巧应:“哦哦,好的。”
过了一会儿。
季念昭正吃着菜,忽然听见谢尘钰继续问:“怎么样?”
季念昭:“什么怎么样?”
“这件衣裳好看吗?”
季念昭:“......你怎么跟个小姑娘一样?”
“你觉得不好看吗?”
“好看。”
“有多好看?”
“好看到......”季念昭总觉得自己在被谢尘钰拉下水,“就是顶好看的,像金银殿里的小孔雀。你以前很喜欢的那只,一看见人来了就展开尾羽,神气地高昂起脖颈,很讨人喜欢。”
谢尘钰轻轻点了两下头,才重新拾起竹筷。
待到午膳用毕,季念昭吃得很满意,刚想要离桌,谢尘钰忽然叫住他:“先漱完口再走。”说着又从旁边厅柜里拿出两罐华美的瓷盒,两根杨柳枝,放进嘴中轻轻地咀嚼,又盛来一盆水,泼洒到脸上拎起一块方巾洁面。
全然是皇族的礼仪。
季念昭:“......”他很想问,大徒弟你不会使除尘咒吗?他们修士五脏六腑不近毒邪,是没有龋齿这些怪病的。
谢尘钰掬起一捧水,却从他指隙淋下打湿了袖摆。“稍等片刻。”谢尘钰推开门走了出去,再回来时头发又半散下一簇,另一簇挽上发顶簪了一枝石榴花,柠檬黄色的窄袖,腰间佩的是紫玉带勾,走起路来衣摆褶子微动还散开阵阵香味。
季念昭刚抿进嘴里的茶水:“噗。”
“咳咳、咳——咳咳。”他捂住自己嗓子呛了老半天。
一天换三套衣裳,喝个茶都要喝半天,无事做饭献殷勤,季念昭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小子绝对是故意的。谢尘钰就是在勾引他!
他拿眼睛丈量过,今天早上太子吃饭时距离他五寸,到了中午就只距离他三寸,再这样发展下去,谢尘钰整个人都得倒贴到他身上来了。
季念昭打个哆嗦,零距离可以勉强忍受一段时间,但一不小心发展成负距离,那是想提桶跑路也跑不了。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表现出对于谢尘钰蓄意勾引的愤怒。
如同熬鹰那般,得立下几次威严,不然这匹难驯的鹰被一再纵容,就失了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