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透过窗子洒落。三花躺在长廉怀里眯着,而长廉在榻上一边拿着酒壶,看着岱极搜罗的话本子。一旁在书桌上写写画画的岱极忽然抬起头来:“当你喝酒的时候,你在想些什么。”
“什么都不想。喝酒的时候就该痛痛快快的,喝醉了就什么都不用想了。”
“可是我觉得,人只有在郁闷的时候才喜欢喝酒。一个快乐的人,他是不爱喝酒的。”
“我从前不喝酒,却也说不上快乐就是了。”长廉说着,想起他从前的日子来。金戈铁马,寒风萧瑟的沙场生活,喝酒暖身、壮胆,但误事。故此长廉行军三年,滴酒未沾。
岱极则不然,太华的人,仿佛生来就会喝酒。他们是在马背上的民族,下了马就进帐子里。账外风声萧萧,霜冻的旗帜永远保留着它飘扬的姿态。
帐子里,喝上烈酒就能暖暖身子。但岱极第一次喝酒,是17岁在稷城城楼上,他以为自己要死了,而死前竟然没喝过酒,这实在不像一个太华人。所以他猛灌了一大口酒,在城楼上和卫起谈判。
“如今呢?”岱极问道。
“如今快乐了些,却也不是因为酒。”长廉回答道,目光落在岱极身上。岱极无视了这炽热的目光,转而问到:“长廉,是哪个长哪个廉?”
长廉漫不经心的回到:“长短的长,廉洁的廉。”
“这么随便的吗?”岱极震惊道。
长廉又与他说:“世事常廉。”岱极是听不懂的,偏着头看他。
长廉笑了笑,拿起一柄折扇,折扇末端带了一个流苏,流苏柄上有个珠子。
“这种圆圆的呢,才是珠子,如果不圆的珍珠呢,就叫璣。圆泽者,珠也;廉隅者,璣也。这廉字,说的就是残缺。世界上的事,总是无法圆满。”长廉叹气道。
“阿河!”岱极见他有些低落,轻声道。
长廉抬眸,眼前是岱极——一个陌生人,怎么会知道自己“阿河”的小名。
曹长卿年幼丧母,父亲也下落不明,他被母家抚养长大。曹家是世家,他衣食无忧,又天资聪颖,还有国师泰逢收他为徒,从未受过什么委屈。一日泰逢在树上读书,忽而感慨“杀人盈野复盈城,谁挽天河洗甲兵。”
年仅八岁的长廉便冲出来,说道:“我挽天河洗甲兵。”从此泰逢便唤他一声“阿河”。
“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长廉警惕起来,盯着岱极的眼睛。
“你不知道我是谁么?”岱极对上他的陌生而凶狠的目光,只能无奈地笑。
你忘了啊,怎么能忘了呢。
三年过去,他长高了不少,三年前他还要仰望曹长卿。如今却已经比长廉要高。
模样上变化不大吧?岱极想。
不过是发型变了东夏人的发型,面部轮廓干净利落了许多,其他的不都是等比例长大么?
长廉是把自己忘了?还是说,三年前对他的温柔仅仅是他的性格如此,是他可怜自己,换一个人来亦是如此?连名字都忘了么?
岱极无声地笑,自己惦记了三年的人,一见面居然连自己都不知道。
“三年前在稷城在稷城,你救了个小孩,记得么?”岱极提醒道。
长廉想起来了,岱极,那个稷城城主,长这么高了么?
尽管无数次提醒自己不要陷入无谓的感情挣扎,无数次告诉自己“生者如斯”“世事常廉”,可就是放不下,记忆里都是卫青,明明已经把他的名字刻在西北神山之上,却依然觉得不够。他生怕自己把卫青忘了。
“想起来了。”长廉笑道:“说起来,我这个名字,的确没什么意义。非说有那就是长长久久的清正廉洁?可惜咯,我又不是在朝为官。倒是我自己,占了这个廉字,活得挺拮据的。”
“拮据?你上次提来的两壶相和酒是偷来的?”岱极道,终于想起来这个人并不富贵的样子,想起上次看到他一袭青衫破旧,浑身酒气邋里邋遢,称得上潦倒。
近来干净了些,却也没好到哪去,才想起来怀疑这酒的来路。
“嗯,我从皇宫里偷来的。你也喝了,到时候官兵来抓我俩一起下大狱。”长廉顺着他的话答到。
“我可本来就在大狱里,倒是你,还敢跑来看我,你得下十八层大狱。”岱极其实也到不在乎这酒的来路,只是一边说一边在纸上一遍遍写着“长廉”,可怎么都不满意。终于满意了拿起纸来给长廉看。
长廉看到他鬼画符般的字,仔细辨认半天终于认出来:“长廉”二字。
娘娘这会醒了,“喵呜”一声跳下长廉膝盖,挪到阳光里接着睡了。
长廉走到岱极身边,拿过笔,一笔一划地给岱极演示,一边写一边念叨着“轻重缓急,起承转合”之类的话。
很多年后岱极回忆这些下午,阳光和煦,日子过的很慢很无聊,可是总让人觉得,这样无聊的日子越多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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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过年,长安城的几大世家都要宴请宾客。
这时平常人家最喜欢的,这意味着只要你去了那宴会地儿,就能混口好酒好肉。名家大族还会专门给贫民准备蔬菜瓜果送过去,几百年后礼崩乐坏,士大夫一提起自己所寻求的礼,都要拿东夏出来说:“那时四海安宁,虽贫富不均,然世家大族多慈善,散肉食与平民。”
就是长安城贫民窟玄武路附近的贫民都能分到世家大族散的一杯羹,但岱极没有,他只能在梧闲楼里看华清楼附近,连灯笼都挂得高了些。
长廉人在华清楼,恰好是今夜卫家包场。
长廉想的是顺点好酒去找岱极,却听到下边卫家家主大发雷霆。
“年年都是这一出烦不烦!人都死了多少年了,大好的日子里说这事!”卫起怒骂一句,“我的青儿也是战死沙场何不听你们唱?!”
那说书先生给吓得大气不敢出,只能呆愣在原地。这时后边又来个人,带着那说书先生给卫老爷磕了两个头才算消气:“他是新来的不懂事,老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长廉看得一愣一愣的,往旁边一打听才知道,这请来的说书先生说是出恭去了,让徒弟替自己顶一会儿。谁知这徒儿抖机灵,想着曹长卿昔日也是半个卫家人,便又是唱得那一出——
“那曹长卿,十六岁,上林围猎单杀恶狼十七岁上战场,只带着八百人便破了不周军两千人,还拿了两名将领的人头,十八岁沙场征战北驱重黎,十九岁,在那蚩尤人的榆次山行封天大典!此番功绩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是当之无愧的天下名将之首。”
长廉而今回望那些事,几次三番,全靠取巧。八百人那次,不过是正好碰到了全无准备的不周军人:十八岁那次,身后跟着的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至于封天榆次山,更是无聊,蚩尤之后,榆次山尽是老弱病残,封天榆次有何可歌可泣的。
不怪卫老爷大发雷霆,若是卫青没死,这些事儿本该是他的。
再说卫青之死,死相凄惨。
那年军中急报,说卫青一去未归,军中去寻他的人也没回来,直到有个人回来说那里有妖。
长廉——那时还是曹长卿——自长安策马出,日夜兼程赶到时,卫青只剩半截尸身,周围还有妖物蠢蠢欲动,想用这尸身吸引他的同伴然后围攻吃掉。
曹长卿抱着卫青的尸身从妖物堆里杀出一条血路,才将他葬了。
云中与榆次神山有别,那一战本不该去榆次,曹长卿却偷偷带人闯了过去,榆次山上留名,他先刻的卫青。
卫起眼下大发脾气,恨得是自己三个儿子只剩一个。
卫青作为老大最稳重,当年之事必有蹊跷却至今没有结果。那年曹长卿回长安,说自己一定将凶手绳之以法,却也遭人毒害,暴毙长安。如今只剩卫及——玩世不恭。花花公子、志在青楼花魁,从前有卫青和曹长卿顶着天,他就玩去了,谁知一下子他成了仅剩的家主。
“卫老爷本是庆祝今年新添了个女儿,谁让他敢提这事。”末了,那人还跟长廉说了句。
长廉倒是欣喜:“卫老爷一直想要个女儿来着,总算如愿了。”
“那可不,你看卫及那样儿,今后卫家怕不是女人当家。”
“我觉得女人当家没什么不好。”长廉笑。
“害,与你无话可说。”那人叹了句,一甩袖子走了。
长廉隔着人流去寻卫起的影子,他老了许多,又在连连叹气。
卫起不怨曹长卿,有什么好怨的,曹长卿父母双亡后一直在卫家长大,完全是他儿子。真要论起来,卫青21岁没的,曹长卿才活了18年。
长廉只能隔着人海注目着这位老父亲,直到老板娘榻月来敬酒。
长廉才移开目光,提了酒往梧闲楼去了。
长廉到的时候,岱极在楼里与公孙敖对饮。
见长廉来了,自然也就挪挪位置,给他让出个位置坐下。
公孙敖头发已花白,许久未见长廉才强撑着喝酒,他喝了两杯便撑不住了,赶紧找理由跑路。
“你不是说自己千杯不倒吗?”岱极在他身后道。
“看时候啊!时候不早啦,我哪比你们两个年轻人,睡觉睡觉,娘娘等着我呢。”公孙敖说着,离开了。
只是舍不得长廉,又回头望,恰见月色如水,笼着长安千家万户,偏偏岱极这位置不对,月光落在窗前,离桌案半步。
明月高悬,不照岱极。
看着两人的背影,不由得想起来很久之前卫青与长廉也是如此,两个小孩固执地坐在窗边等太华飞舟的奇观,一年又一年。
公孙敖念及此,有些伤神。没走几步,回过头来:“钟吾城主死了,不到一个月,已经死了三位城主。不知道是谁想动手杀人,总之白帝依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阿河,你若是想保全少主,最好送他离开。”
言毕,公孙敖匆匆离开。
留下两人面面厮觑。
岱极率先接过长廉带来的酒,拉着长廉坐在下:“先喝酒,今朝有酒今朝醉。”
长廉笑着夺过酒杯:“你一杯就倒,还是先聊。”
“我会带你出去的。”长廉郑重许诺,却不敢看他的眼睛。
“为什么?”岱极不理解,三年前长廉何等温柔,如今却已经忘了他姓名,那么再说什么救他不救他,毫无意义。
“你还年轻,还大有可为。”长廉这么说着,心中念的却是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