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廉是和岱极,长乘一起乘龙回云中的。
长廉岱极刚一到稷城,长乘便要回去,他没有多坐,甚至没有下龙:“长廉大人,恩怨已休,此生不见。”
“余生安康。”长廉只作揖道,既然已经说了此生不见就不必说什么“再见”的话了
长乘不再回答,乘龙而去。
长廉目送他离开便下了城楼,只是回头就遇上暮十一。
此中恩怨已休,但暮十一若是固执于复生一事,怕是又要起什么慌乱。
长廉很想劝自己不要多管闲事。大乱将至,他就该在还能脱身之时赶紧离开。他回首看了一眼岱极,忽然想到六年前那个城楼上的少年。
曹长卿从军,怎么可能没杀过人。
但至少他从没在岱极面前杀过人。
至少这么多年,他是个流浪江湖的闲人,是个对月醉酒的散人。却当着他的面杀了同行过一段路的蓐收。
“明炔已经交给朱厌大人带回昆仑了,据尧欢说,玄石在开阳。”暮十一面无表情地看着长廉,“我想去找找看。”
长廉知道这是还没死心,便顺着他:“我和你去。”
岱极想说些什么,却又听到长廉道:“十四君你在此等着,我很快回来。”
岱极哪里肯,这暮十一每次都一副要抢长廉的样子,岱极真把人放过去,回来自己与长廉这六年的情谊还有没有都两说。
“为什么?云中安置已妥当,我可以同去。”
长廉还是清楚岱极那点小心思的,伏在岱极耳边低声道:“这哥们守云中我不放心,你就听我这一次。”
岱极的眼神中闪过一抹怒火,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低声道:“他是你炮/友么?”
长廉愣了一下,随即无奈一笑,摇头道:“这都那哪跟哪啊?”
岱极不依不饶:“是不是?”
“不是啊!”长·清心寡欲·潇洒随心·此生唯爱茶与琴·廉想破脑袋也没想明白,六年前的小家伙怎么变成这样了?
这边还沉浸在“啊啊啊我怎么能当着小孩的面杀人呢”的情绪里,那边小孩只想着“我老婆跟人跑啦”的悲痛中。
长廉到底是话本子看少了,不知道天底下还有兔儿爷这种东西。我们长廉大人一身正气,活到如今都没太搞明白情啊爱啊,全靠一股犟劲撑着。
若是卫青没有死,也许还能教教他人间风月事,又或者带他逛逛青楼看看本子。然而卫大人英年早逝。
他们都忘了,曹长卿早就死了,长廉是游荡世间的孤魂一个。
“我在云中等你,开阳险恶,万事当心。”岱极叮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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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廉与暮十一骑马行了一天,到了大雾跟前。
长廉来过一次已经摸清了路子,只要一直往前走,不要转换方向就可以了。
暮十一跟在他身后,难得安静,只是始终注视着前方。他今日像是被什么执念困住了,饿急了的狼就是这样的眼神,眼里只有一个目的,简单直白毫不掩饰。
直到离开雾气,开阳还是那个开阳。
巨型的石柱坍塌,碎石堆积,中庭有一棵枯树,女神像破碎,更加斑驳。
“这就是开阳?一个活人都没有?”暮十一往前走了几步,环顾一周。
“嘎!嘎!嘎!”一只乌鸦扑棱棱落在枯枝上,眼睛泛着猩红的光,张开嘴居然是说人话,悠悠道:“这里是死城,你难道没听过那句传说吗?生者但入,魂不得出。说的就是这儿,定叫你有来无回。”
“你没死?”长廉定睛一看,正是此前他们杀掉的长舌鬼。
“我当然没死!”长舌鬼一看是熟人,煽动翅膀就往长廉这飞过来,落在前面的碎石堆上:“我是长生鬼啊!我是不会死的,可惜他们乱传,非叫我长舌鬼。”
“死都死了,说什么长生。”长廉温和笑着,仿佛此前恩怨已休,他只是儒雅地对待所有陌生人——或者妖。
“正是死了才能长生啊。神谕说你是天枢,天枢是如今独一份,却不是天下独一份。但我可以不一样,上下几千年,我都是独一份。别的鬼可没法像我一样有实形。”乌鸦骄傲道。
“你消息还挺快,上次还没这天枢的消息。”长廉道。
“自然,所有死人的消息都会带给我。”乌鸦说着,猛地抽搐几下,猩红的眼睛周围泛起一圈金色。
再开口,仿佛被恶魂夺舍般,声音仿佛穿越狂风,又仿佛钟鼓回荡:“曹长卿,诸神已降下诅咒,你将众叛亲离,永远游荡在黑暗之中,我诅咒你如此长生。”
声音落尽,乌鸦又抽搐几下,变回了那个活宝:“哎呀,刚刚有人找你。不用担心,这点诅咒都是小事,你看我这么几千年不都过来了。”
长廉没有回答他,只是转身对暮十一道:“他知道方青是怎么复生的。”
暮十一再也按捺不住,激动道:“你有复生的办法?”
乌鸦扑棱棱飞起来,盯着他的眼睛,仿佛可以看穿一切回忆和未来。
暮十一透过那猩红的眼睛,仿佛看到大火里爱人消逝的身影。
许久,乌鸦飞回枯树上:“复生要保存完整的灵魂。”
暮十一赶紧取下脖子上一直戴着的石头,长廉还是第一次知道,在那乱缠的红线末端居然是一块翠色的松石。
“他的灵魂我一直有完整地保存。”暮十一急切道。
“暮时山鬼?我听说过你,你身上可背着不少冤魂呐。”乌鸦眯起眼睛,扑棱棱飞过来。
乌鸦说着,目光停留在他那胡乱纠缠的红线上:“在他们的传说里,纵横交错的线条能够留住一个人的灵魂是么?但他已经死了。已入轮回了。复生无望。而你是神遗,寿数漫长,听我的,你不如去找找他往哪投胎去了。”
“你既然什么都知道,那也许知道他重生在何处,不是么?”暮十一不依不饶,天下之大,他去哪里找。
“我可不知道,我没见过他的灵魂。但你就算把整座山都封起来,也没有用,他已经往生去了。”乌鸦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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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廉第一次遇见暮十一,是与雨师赤松子南下。
那时哀牢山脉起山火,雨师出手灭了山火,那些人前仆后继地赶上来,向雨师大人告状,都是“山鬼”的崔,一定要严惩。
他们指着被连年涝灾毁掉的水库,说他们已经认识到天神的愤怒了,不会再忤逆天神意志,今后春生秋长,夏雨冬雪不再忤逆,只求天神将“山鬼”带走。
赤松子看了看那水库,安慰百姓道:“水库并不会让天神愤怒,相反,调节不同年份的水利措施是有益的。”
“可是天神降下山火又是为何?”老者拄着拐杖,走了出来。
“这并非天神所降,今年干旱已久,又有热风。‘山鬼’是怎么回事?”赤松子问道。
居民面面厮觑,他们对哀牢的一切皆是天神惩罚已经深信不疑,如今救火的真天神出现了,却说这一切都不是天神所为。一时语塞。
这时一个小孩站出来说:“‘山鬼’是这里的大医,可是巫祝大人死后,他就不再巡诊了,躲进了山里不再见人。有人不知道,就叫他‘山鬼’。他不是坏人,他是好人,他还会做糖人。”
“如今的巫祝呢?”赤松子问道。
“十一巫祝之后,哀牢已经很久没有巫祝了。”小孩回答道。
“我记得你们在清明前要祭天来着,没有巫祝如何举行祭天仪式呢?”赤松子问道。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自从大医逃进山里,每次选出一个巫祝就会被他掳去,等那个巫祝回来之后就当不了巫祝了,一提到祭祀就疯疯癫癫的。”小孩道。
“天神,山火已灭,而今只有山鬼作祟,还望天神为哀牢做主,将那山鬼解决了。”老者拄着拐杖出来,望向赤松子的眼睛浑浊,看不出情绪。
“他不是山鬼。”小孩话没说完,就被老者拦住。
赤松子以自己有事要忙为由,将这里交给了长廉,他是这么说的:“这是我的朋友,山鬼一事就由他解决好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长廉听了半晌,也听明白了。大医和十一巫祝是好朋友,十一巫祝死后就遁入山林,此后还吓唬每一个新的巫祝,想来十一巫祝是被迫害致死,否则谁会存着这么深的恨。
长廉送了赤松子一程。
“莫要听信村民的话,山鬼不是纵火之人。但若是他继续与村民纠缠,怕是要惹出事来,你若有意救救这些百姓,就讲山鬼送出哀牢。对了,那些水利,看起来荒废已久。哀牢此地,旱涝频发,兴修水利总没错的。”赤松子叮嘱道。
长廉点点头,送走赤松子后,最后找了那小孩问山鬼的事。
“你知道大医的下落吗?”长廉俯下身,问那小孩。
小孩点点头:“前几日有些人来找宝物,勿闯了大医的领地,他们都被大医杀了。”
长廉难以想象,“他们都被杀了”这样一句血腥的话从小孩嘴里说出来,仿佛什么司空见惯的事情。
更难得的是,这小孩似乎还袒护大医的样子,并不害怕那个杀人者。
“你不怕么?”长廉问道。
“不怕。大医是好人,是他们该死。他们破坏了大医的阵法,害得十一巫祝的魂魄散了,大医这才杀了人。若是他们不贪心找宝物,就不会死。”小孩说着,带着长廉穿越丛林。
林深幽静,只有一条小路,还要淌过一条河流,河流中间有小洲,洲上生有兰花,过河时能闻到阵阵花香。
穿过那条河,再走一段路,就可以看到一条大江。
今年雨水少,正是枯水的季节,江中还有石滩露出。
暮十一一身红衣,就仰躺在小舟上,酩酊大醉,还是不肯停下,怕是醉死也无所谓。
听到声响,有气无力道:“豆豆啊,我不是说了别再找我了么?”
说完猛地听到别的脚步,俯身半撑着身子,醉眼望过来:“哪来的?”
“这是救了山火的神仙。”豆豆向暮十一介绍到。
“神仙。”暮十一玩味着这两个字,又躺了回去,猛地落下使小舟在水面上荡了荡,却没有翻。
“若是真有神仙,怎么不早点来?该死的人没死,不该死的人死了,哀牢灾害多年无人问,来管我一个鬼么?总不能是灭火来了?”暮十一笑,“早知道山火能引来神仙,当年我就该把整个哀牢都烧了。”
“我叫长廉,其实不是神仙。途经此地,偶遇山火,又逢雨师,借神仙的名义,来拜会山鬼。”长廉温和笑道。
“那你觉得山火降下,是天罚么?”暮苦笑。
长廉叹气道:“天涝天干,四时之象,岁岁不同,也非天罚。”长廉道。
“天象天罚,说来说去都是天么?”暮十一叹口气,小舟悠悠漂到了岸边:“找我何事啊?”
“我带你离开哀牢。”长廉道。
“为什么要离开哀牢?”暮十一盯着长廉。
“这里还有值得你留恋的事么?”长廉反问。
暮十一猛地大笑起来,像个疯子,许久才停歇:“是啊,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