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境双溪地界,民风素来开放,女子出行本不足为奇。而这南宫姑娘面带旧痕,顾见春揣度其心结,恰经布庄门前,遂提议以帷帽掩之。夜来顺水推舟,欣然应允。
轻纱垂落,帷帽加身,更衬得她身姿绰约,气韵脱俗。只是两人持着那赤色剑鞘,一前一后,一步一趋,终归惹旁人侧目。
天际渐飘细雨,淅沥作响。
“顾少侠,要避开引路赤蜂,我开个方子,有劳你去配药。”
顾见春颔首应道:“正合我意。”
跟随指引,众人来到百善堂前。尚未靠近,便望见层层围观的百姓。官兵持械驻守,将医馆围得水泄不通。雕花木门半开,断续的啜泣声自内室传出。
顾夜二人屏息聆听,房内传来妇人的悲泣声:
“妾身原以为他整夜在此研读医籍,谁知竟会突遭变故......”
墙垣外议论声渐起,围观者中忽有人叹息:“这般仁心仁术的良医,当真天妒英才。”
话音未落,另一人压低嗓音:“诸位可知?据说方大夫死状离奇,前夜有人见着——”
“嚼舌根的混账!”粗布妇人厉声喝断,“死者岂容妄议!”
被斥者讪笑:“我不过是想让大伙警醒些......”话音未落,已被三五好事者拽至墙角。
灰衫汉子神秘低语:“昨夜细雨绵绵,方夫人送膳返家时,正撞见三个裹着黑袍的身影往医馆去。”
众人脖颈前倾,听他续道:“今晨药客推门,骇见方大夫与药童伏案而亡。那案上......”他喉结滚动,“那场面,你们是没见着......满地都是血。”
凉气倒抽声中,忽有人接茬:“难怪满街都是巡卫!晨时还见官差往山上去——听说昨夜山中火起,烧塌了半面山崖。”
青袍文士捻须道:“依某之见,近日还是......”话未说完,忽被揪着耳朵拖走。粗布妇人边拽边赔笑:“拙夫胡言,诸位切莫当真。”
两道身影在窃语声中渐行渐远,檐角铜铃在细雨中发出清响。
“他们在议论什么?”苏决明望着四散人群,满脸困惑。
“闲言碎语罢了。”顾见春轻叹,向路人打听了近旁药铺方位,便欲离去。
“当我是稚童哄骗么?”苏决明不满地撇嘴。
一旁夜来突然出声:“百善堂的方大夫死了。”数日前,她还来此问过身世。少年与老者对谈依稀在耳,想不到须臾之间,再添血案。
苏决明惊道:“什么?那老庸医竟死了?”
顾见春抬手轻叩少年后脑:“慎言!医者仁心当敬重。”
他余光瞥向夜来,暗惊这南宫姑娘耳力非凡,方才市井流言恐尽收其耳。本想隐瞒此事,如今倒教人戳破。
“罢了......”苏决明揉着发顶,悻悻收声。
夜来待二人静默,忽似低声自语:“方大夫之死,可与魔宫有牵连?”
两人闻言,蓦然看她。
“你什么意思?”苏决明语带锋芒。
“孙家采药为生,百善堂素来收其药材。魔宫既能循蜂迹至此......”夜来话锋微顿,“总不会平白取人性命。”
苏决明面色骤沉:“有话直说!”
“不过揣测罢了,苏小公子不也向来如此么?”夜来转向顾见春,“顾少侠,该启程了。”
寒光乍现,剑锋直指女子咽喉,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少在这儿含沙射影!有什么话你说清楚!”苏决明握剑的手微微发颤。
夜来为剑锋所指,却抚了抚鬓发,袖间碧色一闪。只听她神色自若道:“怪哉。灭门血案非我所为,屠村惨剧非我所行,医馆命案亦非我手笔——苏小公子缘何迁怒?”
剑身嗡鸣骤止,少年喉头滚动,却说不出话。
“胡闹!”顾见春夺剑入鞘,拽着两人疾步离开。远处巡捕已向这边张望。
“眼下有正事要办,二位且都消消火。”他头疼瞥向仍要争辩的两人。
苏决明脸色涨红,愤愤不平地嚷道:“喂!这事儿还没完!她信口雌黄,你居然还偏袒她!”
“你且少说两句......”
此时顾见春夹在中间,便是一个头两个大。
夜来轻笑:“夜来何曾指摘苏小公子?”
“你...你!!!”
话音未落,苏决明竟倏然软倒。顾见春触其额间滚烫,暗叹寒症复发。夜来闻声,却驻足静候。
“夜来姑娘,这孩子病昏了头,你莫要与他计较。”
夜来颔首道:“好说。我从不与孩子计较。”
——真是气煞我也!装昏的少年暗中较劲,却掐不动对方坚实臂膀。雨势渐大,顾见春苦笑摇头,负起少年病体行路。
三人身后的巷尾暗处,却有一老者蓬头垢面,鬼祟跟行。
......
东风客栈。
鎏金牌匾在暮色中泛着微光,老板娘熟悉的吆喝声随风飘来。顾见春望着门前石阶,不觉生出近乡情怯之感。不过数月未见,这寻常客栈竟令他恍如隔世。当初与苏决明风尘仆仆投宿时,老板娘涂着丹蔻的手指比划出“八”字,惊得同伴直嚷八十文太贵。
“这位小哥存心搅局呢?”老板娘当时气得拍案,“八文住店,十五文包饭!嫌贵自去找别处。”
忆起自己好话说尽,赔礼半日,方才换得落脚之处,顾见春指尖摩挲着剑穗。此番归来,只留一日,但愿莫再累及无辜......
青石阶前他驻足回望,夜来立时停步。夕色映着她素白绸带,倒显出几分江湖客不该有的乖巧。
“前有台阶。”他温声提醒。
“嗯。”夜来应得轻巧,足尖却精准避开每一道石棱。若非那条遮目白绫,连顾见春都要疑心她是否真盲。
店小二殷勤的迎客声打断思绪。掀帘入内,柜台后那袭桃红襦裙猛地蹿起:“又是你们!”老板娘攥着算盘的手顿了顿,转而堆起生意人笑容:“客官几位是......”
队伍中多出一名女子,老板娘不由得仔细打量起来。这姑娘周身衣物严实,唯有执剑的素手纤白如玉。虽无珠翠点缀,通身气度却非寻常仆婢可比。
顾见春微露讶色:“老板娘竟还记得在下?”
“自然记得——”老板娘立时堆起殷勤笑容,“客官今日还是来投宿?”
——这等出手阔绰的冤大头,她玉霏霏闯荡江湖多年也没遇上几个。如今竟有三个送上门来,直教她心尖发颤。
“正是。”顾见春颔首,“需住两日。”
“好说好说。”玉霏霏眼波流转,落在两人手握的剑鞘之上——二人举止守礼,不似夫妻,心下当即有了盘算。
“两间。”顾见春不假思索将钱袋置于柜台。
“马上安排!”玉霏霏盯着沉甸甸的钱袋,笑靥如花。
“姑奶奶,只剩天字房了。”店伙计却凑近耳语,面露难色,“前日包场的大爷们还未退房......”
“哎呦!”玉霏霏猛然想起那群凶神恶煞的客人,顿时冷汗涔涔。光顾着数钱,竟忘了这要命的事。
“诸位对不住...”她慌忙赔笑,“小店实在腾不出房......”
夜来剑眉微挑:“当真客满?”方才伙计分明说有间空房。
“这...实在是天公不作美...”玉霏霏搓着手,连连告罪。
“锵!”
一柄赤色剑鞘重重砸在案上。
“方圆三十里仅此一家客栈。我弟弟抱恙在身,掌柜的莫非要我们露宿荒野?”夜来语带寒霜,“江湖自有江湖的规矩。”
弟弟...苏决明闻言心头一颤。
那顾见春欲言又止,唯有玉霏霏吓得连退数步:“姑娘息怒!只是那些个爷......”
“叫他们来找我。”夜来傲然扬首——如此倒省了她的事。横竖这姓顾的能打,若能用玉生烟作饵,引蛇出洞,乱作一团才好。
顾见春无奈摇头。这位南宫姑娘行事果决非常,当真不似寻常女子。不过自己心中磊落,倒也无甚忧心。
店小二笑眼弯弯,甚是讨喜。
“客官来得正巧!顶好的天字号客房就剩这间了,虽说价钱高些,但景致最妙。”他搓了搓手,“几位可要用些什么饭菜?”
顾见春略一思忖:“素淡的便好。”
小二目光转向旁边冷若冰霜的女子,瑟缩着问道:“这位姑娘可有忌口?”
“清粥小菜。”夜来垂眸轻语。
小二脚步一顿,面露诧异:“可添荤腥?”
“正想着寻些好菜......”未等顾见春说完,夜来却已截住话头:
“我等皮糙肉厚,无福消受——粗茶淡饭足矣。”
顾见春闻言一怔。
“得嘞!”小二正要退下,忽听夜来又道:“取个熏香铜炉来。另则,我等不喜叨扰,有事无事,莫忙叩门。”
小二连声应诺,临出门前忽驻足道:“本店的槐花酥饼堪称双溪镇招牌,几位可愿尝个新鲜?”
顾见春似忆起前尘,朗笑道:“既是镇店之宝,岂能错过。”
“好嘞!”木梯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少女眉心微蹙,神色中透出几分不悦——槐花,偏生又是槐花,这双溪镇当真触她的霉头。
顾见春引她入室落座,歉声道:“委屈姑娘了。若姑娘不嫌,在下愿在此守夜。”
“有劳。”夜来忽而轻笑,“此地蹊跷,少侠可要警醒些。”
想起方才她与店小二言语机锋,顾见春若有所悟。
“姑娘此言何解?”
“嗯...”夜来指尖轻点桌案,“此乃黑店,专行杀人劫财的勾当。”
“当真?”顾见春瞳孔微震。
“说笑罢了。”夜来托腮斜倚,面上闪过狡黠。
顾见春紧绷的肩颈这才松懈。
“不过顾少侠这般紧张......”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开口,“莫不是带着什么稀世珍宝?”
顾见春身形微滞:“姑娘慧眼。只是此事知晓者愈少愈好,姑娘莫怪,在下隐瞒亦是......”
“不愿拖我入局?”夜来截过话头,“如今既同舟共济,纵是秘辛也该共担。”她倒要瞧瞧,这人揣着她的物件却迟迟不还,究竟在图谋什么。
“也罢。”顾见春正襟危坐,“此事当从一把剑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