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间,陆洵眼眶湿润了些许。他知道自己不该在这时失态,但眼泪并不受他的控制。方茕儿瞥了他一眼,并没有停下脚步,只是很快回去挑了一匹料子,让旁边的老妇人抱着就往外走。
在经过陆洵身边时,她也没有刻意看他。
或者说,她还是没有注意到他。
果然没有认出么?陆洵失魂落魄地看着那个逐渐远去的背影。李筝大力在他的肩上拍了一下,陆洵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霎时收去大半。
他红着眼睛,眼神中带了几分迷茫,脆弱又不堪。
“你认识她?”她直白地问。
陆洵没说话,下意识地摇摇头,最终干咳一声,调整好了情绪之后才对李筝说:“多谢将军捧场,日后若有需要,还请将军派人来定料子。陆洵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李筝抓住陆洵的手腕,她往下压了压,小脸凑近半分:“陆公子,你身上好像藏着许多秘密。外出时捧着一个轻飘飘的匣子,到了相府对着府上的姨娘失态,你,究竟是什么人?”
她的另一只手伸出两根手指在陆洵的胸口上戳了一下,正要戳第二下时被他抬手挤走,继而挣开被她抓住手腕的那只手。
“李将军,请自重。”他又恢复了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怎么,生意谈好,目的达到,把我利用完就丢了?你还真是重利薄情,怪不得九方临让我不要对你上心,没想到你真的......”
李筝故意把话顿在此处,陆洵不会意,只垂眸道:“送将军的礼不用算钱,但将军后面送姨娘的那些,我还是得去账房结一下钱。将军不让我走,难道想以权谋私?”
本朝律法严明,尤其对贪腐严惩。
好一张利嘴。李筝被气笑了,觉得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完全使不上劲儿。这和她之前遇到的男人都不一样。陆洵表面看上去人畜无害的样子,实际上内里是用铜墙铁壁浇筑而成,冰冷又强硬。
在军营里她一向说一不二,就算是在丞相府,李顽也不得不依着她,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当下对陆洵更没了好感,黑着脸拂袖而去。
陆洵领了钱便走了,自那之后,也没有再与李筝碰面过。幸而府上的其他几位姨娘是很喜欢这些料子的,他雇的那两个老裁缝原本都是在皇宫里做事的,年纪大了被放出来,现在给那些终日在内宅耗日子的姨娘们做款式新颖的衣裳,一来二去也混了个熟。
陆洵让老裁缝给方姨娘送的衣裳里塞了一封信,信里说了自己已经丢下陆家来找她,也置办好了房产,不会再回杭州城。
“母亲,我已在陆家暗自放下一簇火星,只待大风一刮,届时整个陆家都会化为灰烬。我要让他们施加在我们母子身上的痛苦,百倍偿还。”
这最后一句话,看得方茕儿手心一抖。她望着床榻上熟睡的孩子,心里百般滋味。将信放在蜡烛上焚烧过后,思想想去,还是偷偷回了一封信与陆洵。
陆洵收到信时原本堆满笑意的脸,在看到信上内容之后脸慢慢跨了下来。
“当年一别,至今已有十余载,回望往事,荒唐不堪。我在相府一切安好,你不必担心。今生,你我母子情分已尽,一切还看来生。勿回,勿回!”
一切还看来生。今生都把他丢下了,还会想来生和他重逢,做他的母亲?!
真是荒谬!
陆洵扯了扯嘴角,笑出声来。他才发现眼泪咸得发苦。
*
“咚咚咚!”
有人在外头叩门,陆洵伏在桌上,安静地等待来找他的人自己离开,但这响声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来人也并没有撤退的意思。
他把头换了个方向,一个石子从围墙外滚落进来。
陆洵不得已起身去开了门,齐雪贞手里提着两壶酒冲他憨憨一笑,“怀川贤弟,好事,有天大的好事要与你庆祝!”
陆洵无心招待,转身往里走,齐雪贞屁颠屁颠跟了上来,“我已从相府离去,如今在梁王手底下做事了!梁王明日宴请宾客,招贤纳士,我有意替你引荐。”
“好啊。”他无所谓地应。
齐雪贞家徒四壁,又好酒,靠一张嘴混吃混喝。他先前被人追着要酒钱,是陆洵替他摆平的,后来还时不时请他吃饭喝酒,因此齐雪贞心里把陆洵当成交心的伯乐。
但看今日陆洵兴致不高的样子,他也知趣地准备把消息带到之后就走,却没想到陆洵接过了他手里的酒,自顾自打开闷声不肯地喝。
才两口而已,他被呛得直咳嗽。
“这是什么酒?”
“你喝的这一壶是烧酒,另一壶是糯米酒。”齐雪贞笑着打开了糯米酒,递到陆洵跟前,“还是喝这个吧,这个甜。”
陆洵摇摇头,“算了,我不喜欢饮酒。你喝吧,我去街上给你买几斤熟牛肉。”
“嘿嘿,那就,有劳有劳!”
不一会儿,陆洵把肉买回来了,桌上虽然摆了两幅碗筷,但他也不动筷,只坐在一旁看齐雪贞吃。齐雪贞喝几口酒就要咳嗽几下,吃几口肉也嚼得慢,而且眼圈发黑,看上去像得了什么病。
其实陆洵出去时,齐雪贞进了书房闲逛,不经意间瞥见那封信。他看了信上内容,又将陆洵此前托他在相府打听人的事串联起来,大致也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
他知道陆洵喜欢把事情闷在心里,可那封信里的内容着实让他看了很是气愤。于是借着酒劲开始不吐不快:“年前你托我办的那件事,现在可有眉目了?人找到了吧。我想有时老天爷就是爱捉弄人,譬如我父亲,也曾中进士,后来仕途不顺,就盼着我成材。我自小显山露水,没想到成年后越发倒退了。父亲嫌弃我,我亦自暴自弃,被赶出来......”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哭了出来,又咕咕喝了一大口酒,眼看陆洵并没有不耐烦的样子,才继续往下说。
“他就是不曾真心待我,只拿我当手上的工具来使。反正用得不称心了,丢了也无妨。家中子嗣颇多,也不缺我这一个。”
正是这句话让陆洵平静的眼神闪过一丝错愕。
“倒也是。母亲现在已有了新的生活,我何必再去打扰。我是她不愿回想起的难堪过往,既然她一次两次将我扔下,我又何必舔着脸缠上去。”
他原本是这样想的,但是齐雪贞又说:“可是又很奇怪,我无法真正去怨恨我的父亲。在外头的这些年,我不愿意拉下脸面回去,但我知道,他肯定也放不下我,只是当初两个人都把话说绝了。”
“若是有朝一日,我出人头地了,我一定要站在他面前,仔细问问他......”
齐雪贞的声音渐渐模糊不清起来,他喝醉了,倒在桌上慢慢闭上眼睛,时不时又咕哝几句听不懂的话,还会发笑。
陆洵拿了一件外披给他盖上,他没有什么话想对别人说,只是经过齐雪贞这么一说自己的心事,让他对方茕儿的感情又复杂了几分。
他从心里并不愿意承认自己是被扔下的,或许两人应该坐下来好好说说话,是他太过急切了。他回到书房,拉过椅子坐下,余光瞥到一直被放在一旁的檀木匣子。
打开它,里面放着云意寄来的信,每一封都用蜡油压上花朵封好,女孩儿家的小心思总是能让人心里暖融融地。
陆洵拿出一封信,几欲拆开,最后还是默默放了回去。
他好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手里抱着一堆温暖的柴火,他知道一旦点燃它们自己会得到短暂的快乐,但之后呢?他还要怎么面对无尽的严寒。
齐雪贞睡醒时已是黄昏,他见屋里屋外都没人,知道陆洵又出去办事了,便守在宅子里等他回来。
“这个陆洵也是很奇怪,明明不缺银两,身边一个伺候的人也没有。平时行事也是滴水不漏的样子,小小年纪就心思缜密,难不成南边来的商人都这么聪颖?”
他在院子里踱步,没一会儿之前给陆洵传信的老裁缝又来了。她见了齐雪贞,以为对方是陆洵的下人,便拉着齐雪贞一顿说:“相府那位姨娘让我给传个口信,说是明日要去燕山上的寒山寺还愿,若是陆公子心里还是有解不开的结,可以前往,一同吃个斋饭,谈谈佛经。”
齐雪贞点点头,把话记下了。但这和陆洵去赴宴的时间却相撞了,他心想,去梁王府上是大事,而这位相府的姨娘约见陆洵,竟然是在偏僻又几近荒废的寒山寺?那座寺庙已新迁到另一处,改名明山寺,如今庙里不过几个牙齿掉光的老和尚还守着,靠新寺接济勉强过活,去上香的人少之又少。
他是见惯了人心险恶的,那位姨娘来信如此决绝要与陆洵撇清关系,现在又要见他,怕不是怕陆洵纠缠她想杀人灭口哩?
齐雪贞想到这一层,不免胆寒,因此决定将这件事先瞒下来,并不与陆洵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