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意从巷子里走到离家还有十几步的路时,忽然听到有人嘀嘀咕咕说话的声音,她只要再拐过一处墙角就能到门前,但月光下地板上几个拉长的黑影令她警惕地停下了脚步。
正一筹莫展之际,身后还有一团光影越来越迫近,似是有人带着火种在朝她这里走来。前后围堵?这该如何是好!她往墙上认命地一靠,却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跟我回去。”
是陆洵。竟然是他。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罔顾她的错愕,直接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拉着她往前走去。
“瞧,快看,她回来了。”
“快快快快......”
几个人一转头看见陆洵拉着她,全都变了脸色。
陆洵自然没有理会那些人,只拉着云意路过她自己的门前,往自己住的那座宅子里去了。院门开合之间,云意仿佛听到身后有人在议论纷纷,但她明白,陆洵还是要比外面那些人来得安全。
“我搬来这里许多天了,你一次也没来。”他放开她的手之后,说的第一句话是带着一点儿责备的。
云意抿了抿唇,思考好一会儿还是答不上来,只能沉默着。陆洵觉得她较于之前又改变了许多,但一时半会儿也说不上来是哪里变了。
但是他有一种她离自己越来越远的感觉。
明明他们现在近在咫尺,可他完全捉不住她的心思了。他分不清此刻她是在跟自己闹别扭还是真的抛开了那段感情。
“你知道我搬来,还是不知道?秦二叔没有告诉你么?”陆洵又问。
这回云意答了:“不知道。”
她撒了谎,实在迫不得已。她觉得陆洵有些生气了,她希望两个人是好聚好散,她可不想遭到他的报复。毕竟,他是一个很记仇的人。
陆洵似乎听到了满意的答案,眉目松展了许多。她看上去还是有些紧张,垂着头并没有看他,或许是不敢看。
“你最近都在忙些什么?为什么会招惹了那家人。”
“我想找些事做,先前在陆家的药材铺子上做过帮手,才找上这份事的。奈何他们家有个流氓儿子。”
“我走之后,他们让你去做工?”陆洵微微压了压眉,台面上的烛光跃动在他的眼底衬托得那双眸子深邃又神秘。云意飞快扫了他一眼,又重新垂下头来。她小声地“嗯”了一句,每次提到陆家两人总是不欢而散,其实她不该提。
但奇怪的是,陆洵并未在这件事上纠缠,他只是转了个话题说:“你想找事做,我可以帮你。京城也有许多女子在外谋生,甚至还有跟我一样做生意的女商,你想做什么?”
“我......”云意犹豫着,最终还是说:“我还没想好,等想好了再找你。”
这就是不需要他帮忙的意思了。陆洵失落地笑笑,“好。随你。”
“他们应该已经走了,多谢你带我走这段路。我先回去了。”云意说完转身往外走,陆洵干巴巴地站在原地,看着云意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视线里。
她话里有话,似乎有什么东西将两人之间隔开了一段暂时跨不过的距离。是陆家么?应当不是。她还在生气那些信的事情,气自己没有看。
这晚之后,一连数十日,陆洵没有再碰到云意。不管是他刻意从她门前经过,还是走在街上,走在巷子里,每个时辰他都走过,就是再也碰不到她。
明明她就住在对面,但她好像消失了一般。
自从把买来的那座宅子借给齐雪贞住之后,他也许久没有来找了,陆洵准备从他口中打探一点消息,不过又不想表现得太明显,于是借故问最近铺子上生意的事情,顺口问了句:“你先前不是答应了那个施良玉让老裁缝给她做婚服,怎么,她改主意要自己缝制了?”
“没有啊,她们一家现在搬到文老爷的庄子上去了,连施老伯也辞了职位跟去。就是离京城不远的瑞洋,你第一笔谈成的生意不就是这位文老爷,当时他还想招你做女婿,你忘啦。”
“忘了。”
“......”
齐雪贞叹了口气,心知陆洵说话弯弯绕绕的,但忽然提到良玉,肯定离不开想知道云意的消息,偏偏他还真的知道一点,遂也不遮掩,直说了:“我听说云意也去那个庄子了。”
“去那儿做什么?”
“快会试了,她父亲无暇归家,一个人待着怪冷清的,正好良玉有约,便搬去住一阵。前些日子文家来挑料子的时候,良玉也在,她同我说的。”
原来是直接走了,怪不得他从来见不到她的人影。
“对了,你准备得怎么样了?搬过去也有一段日子了,是不是比从前更好读书了。”
“嗯。”陆洵低低应一声,而后两人又闲谈了一阵,他便匆匆离开了。
*
云意在文家庄子上住得很舒服,不过文老爷待客过于周到,她总觉有些受不住。一日和文清珠小姐以及良玉一同外出游玩时,文清珠偶然提起自己家中在京城的中央街上还有家半死不活的客栈,但最近文老爷因为这间客栈的事情十分头疼。
云意问其故,文清珠便一一道来:
“三年前,那间客栈原本是父亲给自由陪伴伺候他长大的小叔成家之礼,只是那位小叔新婚暴毙,将客栈留下给了新娘子一家。这也并没什么,只是那寡妇还没过头七就带着相好的进新房被人瞧见了,因此父亲要报官,结果那相好的就是官家的,这下子真是有冤无处申!”
“难道那位小叔是被害死的?”良玉怀疑道。
文清珠摇头否认,“不是,特意请了邻县的仵作来验尸,确是暴毙而亡。只是我们都觉得这个寡妇太猖狂了。几年过去,客栈生意每况愈下,最近那寡妇来闹了好几回,要我们给钱。”
云意不解:“她自己经营不善,为何要你们给钱呢?”
文清珠叹道:“客栈已被她娘家霸占了去,她没法过活了才来要钱。况且,自从生意不好之后,他们就打着文家的招牌大肆宣扬,我父亲平日里乐善好施,名声远扬,许多得过他帮助的人闻名前去却成了待宰的羔羊,有一次还闹到官府里去,将脏水泼到父亲身上,官差竟来捉拿,简直把我们文家的脸都丢尽了!”
良玉气愤道:“那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么?”
文清珠无奈道:“有是有,但那几个无赖让我们花钱将客栈买回去。可是我们买来做什么呢?文家非商,做了这样的事岂不是自降身份。”
云意听了这话,脑子里忽然想起来那日晚上陆洵说的话。那时他问她想做什么,还说京城也不乏女商。为何她不能做个买卖人,守着一家客栈,似乎也不失为一个好营生。
思及此,她眼睛逐渐明亮起来,“文小姐,你们能不能把客栈卖给我?”
此话一出,文清珠和良玉都不可思议地瞪着云意看。云意却并不惊慌,只是继续道:“若是让你们从无赖手里买来,又将客栈闭了,这是亏本买卖,我想任凭谁人也不愿意做,又何况我猜测他们开口要的钱也不小。不如买来交付我手中经营,我与你们家没有关联,更不会打着文家招牌,待经营有善之后,我把每月结余的银两还给你们,等银两还清了,客栈就算是我的了。”
“可你要是也经营不善呢?”良玉耷拉着脑袋语气微弱地问。
云意笑着说:“中央街每日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我实在不明白,是什么人才能让在那里开着的客栈经营不善。”
“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文清珠点点头,“一会儿我们回去了,我去同父亲商量一下。”
云意颔首:“好。那就有劳文小姐替我美言几句。”
“你真客气。以后还是别称我文小姐,和良玉一样唤我清珠姐吧。”
两人相视一笑,云意浅浅当下学着良玉平时的样子,浅浅喊了句:“清珠姐姐。”
文清珠得云意喊了一声姐姐,自然在文老爷面前卖力演说,其实这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只不过最终便宜了那家人。文老爷并没有直接应承下来,虽然这间客栈像个毒瘤子挂在身上,现在有除去的机会,但云意太年轻,况又是个女子,他觉得云意并还不起这笔钱。
这可不是小数目,就算经营良好,至少也要还上一年半载,要是没有起色,那自己要怎么跟一个小辈去讨要这笔钱呢?
思来想去,文老爷委婉拒绝了云意的这个请求。
*
云意准备回去那天的傍晚,之前良玉和齐雪贞聊天时,齐说若是云意要回去了,就给他捎个口信,他雇车来接,正好这几日都往返文家庄子送东西。良玉本就不是文家人,其实是不好张嘴跟文家要车出行的,自然对齐雪贞的提议很快接纳。
云意收拾了行李,站在文家庄子门口,远远地看到一辆马车过来,等马车里的人下来时,她马上警惕地往后缩了半寸,继而转头看良玉:“这就是你安排的马车?”
“啊这...这怎么会是陆洵来接,我,我只是跟齐大哥说好......”良玉咽了一口口水,云意跟她提起过,不要再见到陆洵,她其实对此也是不知情,只是确实这件事是她贪图小利在先,故而说话没什么底气。
陆洵让车夫将车上的几箱礼品搬下,对云意说:“你在此处等我片刻,我要亲自进去将礼送给文老爷。”
云意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不太会心的笑容来。陆洵进去之后,良玉又拉着她解释了一通,云意只好反过来安慰她自己并没有生气,但好话说了好几句,良玉就是不信,还总是低声下气地求云意不要生气。
好在陆洵很快就出来了,算是给了她一个解脱,她急忙钻进了马车里,从窗子里探出脑袋和一只手来同良玉道别。
马车内的礼品箱子被抬下去以后,一下子空荡了许多,陆洵和往常一样坐在云意对角的位置。她没有问他为何会这么凑巧过来,只是一味地沉默。
终于按捺不住的,反而是他:“文老爷是我来京城第一个谈成的大生意,今年他家有喜事,又照顾我许多生意,要的都是最好的货,因此我得空了来看看他。”
果然是凑巧。云意慌乱的心逐渐平息下来,她慢慢地往后靠了靠,这才微抬起下颌望了陆洵一眼,其实他一直在看她,只是她都避开了。不过有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似乎可以向他请教。
“若是要从文老爷手中拿到中央街上那家客栈,初到京城的你,会怎么做?”
陆洵听后思索了好一会儿,这似乎是个棘手的问题,他分析道:“那家客栈半死不活地吊着,名声极差,又要价高,是个亏本买卖。况且那片地是睿帝赐给文伯爵,文伯爵有子二十,有孙过百,文老爷作为曾孙,成家后分得一片庄子和京城这块地。皇家的地向来不能转手买卖,万一文老爷家香火断了就要归还。”说到这里,他轻轻一笑,“我听闻,客栈的老板是文家亲戚,这其中还牵扯了一笔还不回的债。这次文老爷招的女婿却还不是上门的,他很有善心,待他百年后这座客栈也是皇家的了。”
云意终于明白过来:“这么一说,文老爷并不需要花那笔多余的钱来解决这间客栈。他更不需要别人花钱替他解决,一切只等时辰到了,自然迎刃而解。”
“是这么回事。不过你这话只说对一半。没人会花钱替文老爷解决客栈是真的,但文老爷不是真的不急于解决这件事。若是有人能想办法替他解决了,他又何乐而不为。”
“但......”云意想追问一开始那个问题,陆洵抬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她不要着急,他很快说:“前因后果分析清楚了,回答你的问题,初到京城的我要拿这间客栈,但当时我手里未必有足够的银两,我会给自己搬一个靠山。”
“搬靠山?”云意有些恍然。
“杭州城有商帮在京城,其中不乏大商,先假借其名,再给文老爷一部分钱款,说剩下的待经营后每月追息奉还,可将利息稍稍提高,以表诚意。对于初到京城的毛头小子,文老爷不会轻信,有了大商做保,他不但能做个顺水人情,还能拿到钱,此谓上计。”
“听你这么一说,那间客栈是可以拿的,只是没人会去买一处随时可能归还给皇家的地。”
眼看云意很感兴趣的样子,陆洵点头一笑,“文老爷年事已高,我当年期盼他身体安康,不过这种事向来说不准。对于一个正常的生意人来说,在中央街上的客栈是不会亏本的,只是银两进账的速度怕跑不过阎王爷催命,这样风险太大的事,还是不碰为妙。”
“所以...你也不会拿。”
“搁在几年前我会拿,但现在不需要下那么大的赌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