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程笑希第七次后悔自己一个人踏上进京赶考的路了。
他本来就从小体弱多病，现如今长大了依然体虚得不行，真想不通他非要逞什么能。虽然如果再来一次的话……再来一次，他大概还是会这样选吧，为了那个不知在与何人较劲的远大梦想。
程笑希生在一个偏僻小镇子，他父亲开了镇上唯一一家学堂，也是学堂里唯一的先生。程先生办学堂的时候程笑希还没出生，很多事他都是后来才听说的，从他的母亲嘴里，知道这个学堂办起来有多不容易。
镇上的人家都算得上屈指可数，大家都没有让孩子远走只为读书的念头。在这里，没人觉得学问是能当饭吃的，不能当饭吃，那还有什么用？
在这种情况下，就算程先生开了学堂，也没人送自家孩子来他这里读书。其中程先生到底付出了多少程笑希可能没办法一一清楚，但他知道父亲大概花了四五年的时间，才算把这学堂正式办起来。
在程笑希小时候，他不明白父亲喜欢的是书里的什么东西，同样也理解不了那些晦涩难懂的文字。但父亲去学堂要带着他，他就会乖乖跟着去，在听话这点上他还是能做到的。
从还说不利索话的小娃娃，到学堂唯一先生的唯一小书童，十几年的时间像是一眨眼的事。快到程笑希的母亲病逝，快到他没有发现父亲是在何时变得憔悴、苍老。
母亲的离世给父亲带来了巨大的打击，悲痛、劳累与疾病只要积压在一起，就可以轻松地压垮一个人。父亲是在日积月累的消耗中病倒的，可程笑希还是不理解为什么似乎前一天还像高山一样站在他面前的男人，会在朝夕间宛如行将就木的老人，就像是蜡烛突然燃到了底，要不了多久就会燃尽。
父亲去世后，学堂便办不下去了。
程笑希自然想过由他来继承父亲的事业，可是父亲当年花了几年时间才做到的事，不是尚未及冠的他能直接接手的。
镇上的其他人不会认同他，他有什么资历，又凭什么去当别人的先生？
在这事上碰壁后，程笑希开始有些漫无目的地熬日子，每天只是在父亲的书房里翻翻他留下的书，思考自己该做些什么。他想到，若是他没有资历，不够资格，那他便去自己创造一个资格。
他可以去考功名，去当官，到时候来个衣锦还乡，镇上的人都该上赶着等他再开起学堂。
虽然这想法很突兀，听上去还有些遥远，但又不至于只是无稽之谈。程笑希有底子，跟着程先生学了那么多年，还有这满屋子的书供他用功，他怎么就不能在寒窗苦读后进京赶考呢？
这也是程笑希的人生中，第一次出现了一个较为远大的目标。
他的身边没有反对他的人，自然也没有支持他的人。在他下定决心后，程笑希就这样努力了两年的春夏秋冬，一心钻进了书海里，读那些在他刚懂事时最觉得无趣的文字。
他第一次参加乡试就得了头名，过了乡试便会被推荐参与省试，有了省试的资格就说明他能进京赶考了，踏出家门走向更远的地方，去追求那突如其来的梦想。
只是一个人收拾好行李上路后，程笑希才终于回忆起了自己作为小病秧子的童年往事。
他小时候极容易生病，真是吹阵冷风回去都怕是要发烧。在他七岁那年烧得最严重的一次差点儿命都要没了，父亲母亲急得焦头烂额，甚至开始四处乱投医，最后有个混江湖的医师说程笑希是八字弱、容易招鬼，戴个辟邪物件护身就好了。
在二人给程笑希求回来个挂着五行转运珠的平安符后，他这病还真就好起来了。自那以后，程笑希的平安符没离过身，也再没像往日那样三天两头小病不断。
日子久了，平稳惯了，他也真是忘了自己的身体底子有多薄弱。赶上几天路就让他觉得自己摸上床就得躺个十天半个月。
为了抄近路，程笑希直接选了条半山腰的小路。那时候的他大概是真的不想再走路了，才会让他平白添了一身的勇气，居然有胆子只身行走在荒无人烟的荒山间，又因为不敢睡在外面所以住进了山里的小破屋。
这间小屋待的地方是有够奇怪的，但好歹算得上人住的地方。开门进去全是又迷眼睛又呛鼻子的尘灰，程笑希甩着袖子挥了半天，又打了好几个喷嚏，才看清屋里居然还有些摆设，有桌有柜还有床，还真不是不能凑合一下。
在把床上和桌上的落灰都稍微清扫过后，程笑希安置好了自己的东西，再心情无比美妙地爬上小床，心里觉得这可比露宿野外强多了。
疲劳感趁机翻涌上来席卷了他，让程笑希觉得自己简直是要睁不开眼了，眼皮刚打了几下架他就彻底睡了过去。反正这山里都没个人，他应该没有被谁谋财害命的可能吧……？
也许程笑希还是想得太少，他只考虑了这里有没有人，却从没考虑过这里有没有鬼。
夜半三更，程笑希迷迷糊糊地清醒了一下，他瞄见全是破窟窿的窗外已是黑夜，但是……怎么感觉他余光里好像还有火光呢……？哪来的火？山里……夜晚……自己生起火来了？
程笑希开始第八次后悔进京赶考的决定。
他动了动身子，挪动成余光能瞄到那出火光来源的姿势。在隐隐约约的昏黄光芒下，他看到了一个人影坐在书桌前，似乎在对着烛光翻看他包袱里的书……
到底是什么人会在半夜三更进这家破屋子还带着蜡烛只为了翻他的书啊？！
除非……坐在那边的根本就不是人，而是鬼。
程笑希一手捏紧了藏在衣服里的平安符，接着又狠狠闭上了眼睛，想要逼迫自己快些再次入睡，说不定睡醒了就会发现这其实就是梦呢？
紧张之下，程笑希已经开始在自己的脑海里背诵起四书五经。但同时不随他意的是，他没有睡着，坐在那边的人、或者说是鬼，也并没有消失，反而好像起身朝着他走了过来。
好像有脚步声……鬼有脚步声吗？鬼是不是飘着走的？鬼用走路吗……？程笑希不知道自己的脑子在控制不住的情况下都在想些什么，他感受到那人离床边越来越近，同时还带来了一阵能让人皮肤结霜般的寒意。
对方站在了床头，而程笑希一个鲤鱼打挺跪在了床上，大喊道：“别杀我我还不想死——！！”
“……”
对方没有应声，程笑希也不敢睁眼，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对峙了起来，一直僵持了许久，久到程笑希开始忍不住双眼睁开一条缝去偷看眼前人的样子。
眯着眼睛他只能看到个朦胧的影子，看身形是个高且瘦削的男人，头发很长，披散到肩后没有束起来，一身黑衣服衬得整个人就像一团黑雾，这下看起来可更像鬼了……
“……我没有要杀你的意思，但是你吵到我睡觉了。”
“啊……啊？那、那要不我先走您您您继续睡……”
在确定对方可以沟通后，程笑希才壮着胆子睁开了眼，对上了一双凌厉的下三白眼。男人说起话来有几分滞涩，让人不禁怀疑他是不是太久没跟人交流过了。程笑希看了看他，恍然发觉自己还跪在床板上，让当下这幅场景显得有些滑稽。
程笑希扯了扯嘴角，从嗓子眼里憋出两声尴尬的笑，接着幅度极小地向床边挪动着，他说：“那个……要不您、您睡这里，我就不在这睡了……”
这么边挪着，程笑希边琢磨着刚刚的对话，他吵到对方睡觉了？这荒郊野岭的那人是在哪儿睡觉啊……这不更不像人了吗？！
他现在觉得自己的后背都要被冷汗浸透了，一是他紧张且害怕，二是面前的男人还自带着一阵寒霜气息，让他被汗浸湿的衣服贴在身上更加冰凉。他又想起来当年医师说他八字弱容易招鬼的事，他这平安符也一直带在身上没丢啊！怎么还能惹上鬼呢，他八字到底是多弱啊……？
“你等一下。”男人抬手拦住了程笑希的去路，吓得他一哆嗦，“……你不用走，这里不是我的屋子，我也不睡这里。”
“况且，醒了也就没必要继续睡下去了。”
“啊？哦……”程笑希点点头，他也不敢说什么反驳的话，人家说他不用走他也真就不敢走，万一他偏要走，给人惹毛了，他不就敬酒不吃吃罚酒了吗！思索再三后，他又问了一句：“那……你之前睡哪里？”
在此时，程笑希还是抱有一丝他没有撞鬼只是遇见一个怪人的幻想的，可这一点幻想却极速迎来了破碎。
“睡屋后的棺材里。”男人说。
我真贱，不确定一下撞上鬼了我就不死心是吧。程笑希想。
“你叫程笑希？”男人，不，男鬼问。
他第一反应就是想反胃这鬼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又在脱口而出之前先思考了一下，转念想到对方好像翻了他的包裹，他那文书还放在里面呢，上头自然写了名字，这倒是说的通。
“对、对……嗯…那你呢？”只应声好像也不太礼貌，程笑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位男鬼的名字，这可能只是他下意识接别人话头的习惯。
“……杨磊，你可以这么叫我。”
这当然不是他的名字，作为一个由乱葬岗的怨气凝聚幻化出的鬼，他没有过去、没有身世、当然也不会有自己的名字。
这个脱口而出的名字是属于他躺了三百年的棺材主人的，反正人早就没了，名字自然也可以给他用一用。
杨磊这一觉睡了太久，若不是程笑希经过此地，说不定他能再睡上三百年。程笑希这实打实的招鬼体质引来了不少山上的小鬼，他那平安符却又真有些作用，普通小鬼不敢上去，只敢绕着这间屋子叽叽喳喳，烦人得很。
杨磊就是这样被吵醒的，那群小鬼惹不起他，看他醒了便四下散去了。这么说来，吵醒他的倒说不上是程笑希本人，但和程笑希却绝对脱不开关系。
进了屋子，杨磊打了个响指便点起了一盏凭空出现的蜡烛台。他不确定现在是什么时间，便随手翻了翻那些装了许多书的包裹，除了文书外都是些让人看不懂的东西，这人大概就是无论什么时代都会有的书生吧，杨磊下了定论。
“你要去都城吗？”杨磊问，他有那么一些去如今的人间四下走走的想法，都城无论如何都是人间最繁华的地方。
“都城？你是说京城吗？”程笑希坐在了床边，杨磊落坐在他左手旁，他想往右再动一动却又不敢，“我是要去那里，我要去考试。”
“我跟你一起去。”
杨磊面无表情地给了程笑希一下重击，他怎么突然就被这男鬼缠上了？他的神色变幻飞快、十分精彩。杨磊也确实读懂了他眼神中的拒绝，却只以为程笑希是不愿给自己多添麻烦，毕竟一个人走总比两个人要轻松。
于是，杨磊开口谈起了交易，他也不想欠一个陌生人类什么东西，“你自己走很容易被小鬼缠上，我跟着你，他们不敢近你身。”
哈哈…小鬼是鬼，你就不是鬼了吗……你这男鬼还挺幽默风趣的……
“如果我不同意的话你会……”
“你为什么不同意？”
“我同意。”
没关系的，只是跟鬼一起走而已，这个叫杨磊的男鬼看上去还挺好说话的，至少比他想象中要更好说话一些，就当是给自己找了个侍卫……程笑希在内心劝说着自己，最终成功说服了他充满恐惧的内心。
后半夜，程笑希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杨磊就继续搁那木桌前坐着，搞得他躺在床上不敢翻身，最后大概是困得太厉害了，才终于睡了过去。
第二天，程笑希刚和杨磊走了半天多的路，就已经彻底摆脱了胆战心惊的状态。他发现杨磊唯一不好的地方可能就是不是个人，其他的好实在是有不少。
比如杨磊话很少，即使走在一起也可以当他不存在，程笑希不用过多顾及他。而且杨磊身为鬼还不用吃饭，不吃他的干粮还能帮他背包袱，这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啊！不用背那么沉的东西在身上后，程笑希觉得赶路都变得轻松了不少。
就是前半天他还在庆幸杨磊话少，再过半天就变成他忍不住想要跟人家说话了。才用一天就养肥了胆子是真的，跟谁都能混个自来熟也是真的。
“你为什么要去京城啊？”程笑希转过头看向侧后方的杨磊，眨了眨眼睛。
“不知道，随便看看。”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去京城吗？”
“……你说你要考试。”
“那你猜我为什么要考试？”
杨磊看着他的眼睛，摇了摇头。他一个睡了三百年刚醒的鬼能懂些什么？他既不懂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