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厌走了。
就是这么突然,没给我预留一点儿准备的时间。
如果不是她特意还来与我说一声道别,恐怕她在哪一日凭空消失在山中我也不会察觉。
她只是来向我说明离开,并没有其它意味,不求我为她难过,不求我盼她留下,冷血得过了头。
她回到山上之前,我们还有一点儿短暂的时间,我记得自己问她:“……什么时候走?”
青厌回我:“马上。”
“要去做什么?”
青厌顿了顿,错开我的视线,一手摸上腰侧的剑柄无意识地摩挲,“我要去……寻一样东西。”
“是什么?”这句话我没问出口。
时隔这么久,我再次回忆起她对我说过的“你不用知道”,我怕她又会以冷漠来拒绝我,索性连问也不问了。
她走了,最后印象深刻的就是一片背影。
……
我抱着一捆药材,手掌紧握,把藏在药中的野果捏碎了也浑然不觉,直到果核的尖锐刺入掌心,紫红的汁水和血混在一起,顺着衣摆滴到脚尖,温热的湿润使我回神。
我抽开草绳,蹲在地上挑拣出零碎的果肉,捡起尚能炼用的药草回到药肆里,交给师娘后就躲进卧房中再没出去。
这日的天气是和平常一样的炎热——幸好她没有挑在要下雨的时候离开。
我又扫了这念头——反正她也淋不到雨。
明日还得下山的,我手里还有活儿,但并不着急,干脆留到吃过晚饭再做也是一样。
我不带思考地从书柜上抽出一本册子,摊在桌面上一边读着,一边拿笔作着批注,耗完这一天也算容易。
我又下山去了,田巧儿现在吃药越来越多,基本每隔几天就得买新的来,田大娘不敢断了药,还得留在家中照顾,我便热心送了几趟,若是有时间,还能帮忙煎个药。
她的病情不好不坏,就这么持平在尚能活命的细线上,田大娘知道自己的女儿病情如何,仅能听见她的喘息就对我和师娘感激不尽了。
往后下过一段时间的阴雨,雨后太阳初升,一眼望去明显的比迎来暴雨前还大了一圈儿。
日光烈得仿佛从天上降下团火,把人烧得干瘪、萎蔫。
镇子到古寒山中间有一片望不到头的田垄,除了靠近山体的一边,其余几面少有树阴,自从气温再次攀升,镇子里许多农户都因为下地做农活儿而中暑。
医馆中人手不够,我便留下来帮忙,每天太阳刚冒出头就跑下山,直到傍晚天色将暗才匆匆赶回,倒也充实,不至于让我有多余的空闲来幻想出某个人折磨自己。
但总有我一人独处的时候,总有我不得已清空了思绪迫害自己回忆起她的时候。
再者,她也该给我一个承诺的,但她什么都不为我留下。
……
“你什么时候回来?”我苦笑着脸继续问她。
青厌面无表情地说:“我不知道。”
“那,还会回来吗?”
她说:“我不知道。”
明明是她自己的事情,是她不知道为何突然惊起的心思,她却像是被置身事外一般茫然,被无形的压迫给逼走的一般懵懂。
……
我现在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接受她不在身边了这一事实,山里和往年一样寂静,谁消失了、谁留下了都撼动不了它分毫,我看着窗外一成不变的景色,心里的空落比门前石阶上斑驳的青苔还要多。
太阳熄下山脊,将一段石阶晒得油光锃亮,再一闭眼,昏黄的光灭得只剩金钗子一样细,山风再吹不来清冽的香,只有被药材浸染的苦涩。
忙碌总有忙完的一日,届时我该找些别的事来填充自己。
我开始在纸上记录她不在的每一天,小到每一刻、每一时辰,笔尖落在纸页上,如有针小的虫蚁在啃食残渣,细微的沙沙声从纸的一端移到另一端,警示我日光流逝。
某个夜晚,骤雨又至,我做完了活儿,正在厨房中和师娘一起准备晚饭,雨点砸落在瓦楞上噼啪作响,我开始只麻木地听着,口中应答着师娘关心的话语,一瞬间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丢下手中野菜忙不迭地跑向自己房间。
师娘被我的动作吓了一跳,在我跌倒时想来扶我,但我没注意到她的动作,手忙脚乱从地上爬起,一把推开房门。
窗户大开着,雨水被风送进房中,不偏不倚落在书桌上,打湿大片黄纸。
我急忙拉下窗子,却也抢救不了被晕染开的墨迹,条条黑字被水扭曲到变了形,密密麻麻的思念变得模糊不清。
师娘在晚饭时一言未发,饭后又在我即将落下门的前一刻找上了我,话语里是藏不住的担忧。
若是以往,我定会让她宽心,好言劝她不用为我操劳,再找个借口说自己不过是有些累罢了。
这一次却吐不出话来。
师娘站在我的床边,我仰头看她,干巴巴地打断了她的话:“师娘……青厌走了。她不在山里了,师娘。”
话落,房间里沉默了好一会儿,她动也不动,一句低声呢喃格外突兀:“走了?”
她似是反问,似是自说自话,我无心分辨,光听她的语气我听不出她到底是何想法。
师娘站定片刻,随后弯下腰轻轻揽过我的肩膀,在我耳边轻道:“无事,走了便走了罢,就当……她从未来过。”她的声音渐渐低沉,沉出一丝哽咽,“长雪,不要再去想她了,好吗?”
她的问话带着祈求,艰难得我不敢应答。
我伸手抱上她,指腹碰上她略微硌手的脊背,如被针扎又悻悻收回。
一夜,墨迹干不透,晕得整张纸都不见初形,我将它拿到院儿里和药材一起晾晒一天,傍晚收回,模糊的墨依然回不来,我才察觉自己做得太过多余。
心不在焉,便频频出错。
我记不得自己游神呆愣过多少回,本该熟稔简单的药方被我写得一塌糊涂、锅炉中的粥饭被我烧糊了一次又一次、急着用药的药材被我碾得稀碎无法使用……起初师娘还只是不放心我独自下山,十次有六次都会跟我一同前去镇子里,到后来她就不让我离开药肆了,厉声要我好好留在屋内清静反省。
虽然说得严厉,我却知晓她是为了我好。
我躺在榻上,目光涣散,感觉到空气中的尘粒在烛火下悠然浮动,错误地在我眼前凝成了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轮廓,我不敢惊扰,但终究还是散了。
……
师娘从我身上重新拾过担子,我留在药肆中无事,照旧会抄写些什么东西来打发时间,有回被师兄看见案头堆积的碎纸,他看不懂字迹,遂来问我写了什么,我胡乱地回答他、也可能根本没回答,他哼了一声抬起下巴便走,嘀咕着说我小气、疯了的话。
累在案上的纸越来越厚,字迹也越来越潦草,那是日积月累的、有形的执念,她的离去在我笔下擢发难数。
我也怀疑,自己再这样下去是不是真要发疯。
无所事事的某一日,我独坐整晚,脑海里翻来覆去将一个身影念了百遍千遍,似能钻透她的骨肉,闻到她皮肤下血腥的味道。
我在想她,想到几欲发呕,一吐为快。
疲累过后,我莫名其妙参悟了点儿道理,天刚亮就直挺挺跪在师娘面前向她认错,她似是没想到我会下跪,赶忙将我扶起,抚着我的头顶轻声叹息。
即使听了我的保证师娘也没有彻底放心,勒令我又休息几日,见我不再失魂落魄才勉强同意我走出药肆。
但她并不答应让我下山看病,我暗示不成又明示几回,她可算松了口,只准我在药肆到小溪附近走走,这对我来说足够。
师娘是想让我缓缓心情,可若让我漫无目的地在山林中闲逛我才觉得危险。
我自顾自接下个活儿,背着药篓走进山中,沿路见着药草,也不管它是否稀缺,全都挖起来丢进篓子中,再见到些容易采摘的野果也一并照收不误。
于是乎,离我出门不过一两个时辰,后背就被压得直不起来了。
草编的细绳勒得肩膀酸疼,我抬手揉搓着肩头,准备回到药肆。
正走在下坡路上,“扑棱”一声!一只鸟雀忽然从枝头跌下,精准砸在我面前,它受惊扑闪着翅膀四处乱飞,即将撞上我时猛地调转方向飞远,我被它吓得不轻,脚跟没站稳,跌跌撞撞往坡下滚去。
接连撞上树干,伸手如何乱抓也止不住跌落,一时间天旋地转,几乎分不清滚下的方向,隐约听见某处“咔”的脆响。
我狼狈地摔在地面上,趴了好久才有力气撑起身子。
药锄不知被丢到哪个角落,背篓里的药草、野果撒了一地,更严重的是从山坡摔下来时受的伤。
“嘶!——”
我倒吸一口冷气,颤颤巍巍爬起来靠上一旁树干。
后腿快没了知觉,回头一看,方才滚落下来的地方染上一片可怖血迹,源头就在我的双腿上。
膝上布料破开一个大洞,大洞中还有一道棍长的裂口,正往外溢着温血,红肉破开,深得似能见到骨头。我试着挪动,膝盖传来撕裂搬的痛,剧痛沿着大腿蔓延上脊椎,汩汩涌出血液。
骨头没断,这算是唯一的幸事。
衣裳单薄,我撕开裤管,用衣裳潦草止住血,掉落的药草都不捡了,一条腿拖着一条腿往小溪走去。
待我爬到溪边,额头的汗堪比豆大,我丢开药篓,一捧水泼在腿上,血水和杂草被冲走,伤口露出,翻起粉白的里肉。
我撕下衣摆绕着膝盖包扎,手指不慎勾到伤口,我疼地呲牙咧嘴,硬是没再吭一声。
这样的疼痛曾经也有过,可没有疼得这么久、这么厉害。
丝血渗出衣带,不出片刻染得通红,血从小腿流下,被溪水带去下流,源源不断地从我身体中流失,我却感觉不到它的流逝,当初她轻描淡写地说出要离开时,我就已经死得如一滩行尸走肉了。
疼痛中人就更加脆弱,心里的防线也岌岌可危,我看着溪水中刺目的红,忧虑畏怯不足为惧,最可怕的是我索求不到的厮守。
我自弃地低下腰,把脸蜷缩在臂弯中,胸口的空落被再多山风吹进也填补不完。
我埋怨起她,又埋怨自己,那藏起的不敢诉说的心意在此刻比废铜烂铁还要无用,不敢想是否还有机会倾吐出口。
有过她的陪伴、有过她为我疗伤送药,我怎么还能独自承受这种孤寂,难道不是把我当路边野狗一样戏耍一通,再将我从她身旁赶走吗?
肩膀沾上的土灰和杂草黏了我一脸,我又舀起水泼在脸上,冰凉得冷透身体。
分明四周除了树木和岩石什么都没有,溪水无端泛起层层涟漪,一圈圈荡在溪岸,打湿鞋尖。
周围静得诡异,我心跳漏了一拍,某种难以言说的直觉直窜脑海,霎时,我顾不上疼痛转过身子,蓬乱发丝被风吹起阻碍视线,垂落下来后,下流的岸边多了一个身影。
她就站在离我十几步之外的草地上,素白靛青的衣衫下不带半点泥土,能这样悄无声息出现的人有且仅有她一个。
我连呼吸也滞下了,膝盖疼痛尖锐,提醒我我所看到的并非虚幻,她的出现并非思念成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