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之下,大幕拉起,爱情不是唯一,也不是终点,还要争名、夺利、弄权......】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灯暗了,一线游光追着她,杜丽娘翩然而至。
她仿佛跨越了四百年来到这里,每一步都像踩在云彩上,楚楚动人,婀娜典雅。
“却原来姹紫嫣红已开遍......良辰美景奈何天......辜负了大好春光......”
丝竹胡弦响起,百转千回的情肠,动人心弦的故事,全部交付于她,嗓音清丽,委婉缠绵,眉目顾盼,楚楚动人。
“春色既好,怎有心情赏之......”
丝竹之声渐弱,胡弦咿咿哑哑拉着,回肠九转。
那是林知夏第一次见言怀卿。
台上,杜丽娘顾影念白,粉润胭脂琼瑶鼻,娉娉袅袅对镜自画描,一双眼睛眼波流转,赞不完的佳丽,看不尽的风流。
台下,观众席里,林知夏如一滴墨融在昏暗里,只一双眼睛极亮,坐在第六排靠右侧走廊的位置。
她的神思早被拉入唱词里,分不清是杜丽娘走了数百年到她面前,还是她穿越了时间的长河遇到了杜丽娘。
据说每个国人的DNA里都有一个欣赏戏曲文化的开关,到了一定年纪就会打开。
这是林知夏第一次听越剧,是被硬拉来的,可毫无疑问的是,她推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胡弦拉过来又拉过去,唱不尽缠绵的情,说不完沧桑的事,便不说了。
戏散场,灯光再次亮起,演员谢幕,台下观众朝舞台涌去想要近睹演员风采,三次谢幕,戏迷尖叫连连,依旧舍不得离去。
美人如画卷,扰人思绪。
林知夏是个极易陷在某个情境中的人,她依旧愣着神,整场戏一百多分钟她一言未发,眼里只有一人,就是舞台上的她——杜丽娘。
此刻,台下的戏迷们尖叫着喊她的名字——言怀卿。
言怀,是《牡丹亭》第二折的名字,卿,“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是很美好的字。
“言怀卿。”很好听的名字,林知夏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自小看到大的孩子,赵瑾初自是了解林知夏的,见她愣着神也不催促,两人静静坐着,待到人散得差不多了她才用胳膊肘了她一下:“走,我带你去后台转转。”
林知夏心口万般的情绪随着离场观众流连的脚步走走停停已然消散开来,她舒了口气跟着赵瑾初起了身。
“去后台干嘛?”许久未说话,嗓音有点儿哑。
“这你就不懂了吧,”赵瑾初看她一眼,高深莫测地笑道:“越剧的魅力只有一半在台上。”
赵瑾初,江大教古代文学的教授,资深越剧戏迷,一生都在致力于将传统文化推到年轻人面前,也一直致力于将越剧推到算是半个女儿的林知夏面前。
只是她比谁都清楚,梨园的大门要自己亲手推开才算真正走进去了,勉强不得。
就这么,两人逆着人群朝后台走去。
林知夏面儿上看不出什么,心里其实十分好奇,她对戏曲后台的全部了解,还是来自于许多年前看过的一部电影。
刚才演员谢幕时她看到许多戏迷上台献花,若是没带花也能进去吗?她心里想着没问出口。
其实她挺想去后台看看的,越是不了解的事物,她越是怀有强烈的好奇心和探索欲。
剧院是新建的,她第一次来,自然不知道赵瑾初这个资深戏迷已经跟这里的工作人员很相熟了,只简单打了个招呼她们便轻松进到了后台。
不算狭窄的走廊里是来来往往的工作人员,越剧是全女班演绎,台上不管生旦老少,台下全是莺莺燕燕,演员全是女性,工作人员也多为女性,连粉丝也以年轻女性为主。
莺声燕语绕在耳边,听起来,有很多故事在发生。
林知夏穿梭其间,想着要去见“杜丽娘”,准确地说是去见那个叫言怀卿的演员,她心口有些砰然。
就这样去见她,会不会太冒昧了,她将脚步放慢了些。
就是会有这样的人,你只是听过她的名字,或者知晓有她这样一个人,也许一生都说不上一句话,更不可能成为朋友,但你依然盼望着能与她以更好的方式相见,像电影里、像小说里。
可林知夏是个作者,她很清楚,许多电影小说里的主角,她们的相见其实并没有特别的安排和巧思,只是后来的故事使得她们的相遇变得浪漫而永恒。
思绪在走廊里游走了一圈,她望向两侧的墙壁,墙上挂的是一幅幅戏曲先辈的剧照,想来每一位都是开宗立派、叱咤风云的人物,林知夏一个也不认识,却用极敬畏的眼神跟她们一一打了照面,又在她们的注视下进到一个休息室。
刚进门,一个火急火燎的人影撞在她肩膀上,林知夏手腕一阵吃痛闷哼了一声,同时,怀里多了个沉甸甸的相机。
“诶呀,对不起,对不起,有没有磕到你?”那人影踉跄两下,将相机接到自己怀中。
“没事吧?”走在前面的赵瑾初转回身问了一句,又冲那团人影叮嘱:“人多,小心一点。”
教了半辈子书,她语气总是中肯,听起来倒是没什么责怪的意思。
可那人影却更加不好意思,连连点头:“好的好的,我会小心的。”然后转过身朝林知夏继续道歉:“实在不好意思,你胳膊磕疼了吧?”
林知夏将胳膊往回收了收,确实挺疼的,不过她还是笑着宽慰对方:“我没事。”又转头冲赵瑾初示意:“阿姨,你先过去吧,我没事。”
赵瑾初点点头,朝一众角儿走去。
而撞她那人将相机带子缠在手臂上,又开始连连道谢:“感谢,感谢,感谢!要不是你,我这相机就要摔地上了,真是太感谢你了!”
“真没事,不用谢的。”林知夏依旧笑着回答,视线一偏正巧落在言怀卿身上。
她正跟戏迷合影,虽然还穿着戏服,但台下的她落落大方,举止优雅,很耐心地跟每一个戏迷互动。
那人也循着她的目光瞥了一眼,而后眨眨眼睛看向她:“看样子,你是第一次来后台?你也是言老师的戏迷?”
戏迷?
林知夏收回视线,这个词沉甸甸的,她有些不敢当。
她是被强拉来听戏的,要不是她妈林主任临时加了台手术戏票浪费了可惜,她也不会出现在这。
正想着,那人又开口了:“我叫江景,职业摄影师,拍人物的。”
江景,拍人物。看来,人,并不如其名。
林知夏打量了江景一眼,她身形修长,高自己小半头,齐肩的短发往后梳着,很是秀气,穿的是帅气的马甲和工装裤,看起来又飒又文艺,尤其是她摆弄相机不说话的时候,让人脑子里不自觉蹦出一个词——姐姐。
“哦,你好,我叫林知夏,我确实是第一次来听戏。”
“不是每个第一次来听戏的人都有机会来后台哦,来,为了感谢你救了我的相机,我帮你跟言老师合影。”
江景捣鼓着相机,突然半抬起头朝她扬眉以示怂恿:“不用排队。”
林知夏又朝人群中望了望,有些不好意思。
虽说是后台,找言怀卿拍照签名的粉丝也不少,直接插队不好。
况且,她既不是戏迷,也不是粉丝,只是带着好奇来后台看看。
主要是,她也没带花。
江景看出了她的不好意思,补充说:“我可是团里的御用摄影师,肯定比她们用手机拍的好看。”
“御用”二字被她特意加了重音,听起来很有权利的样子。
林知夏正犹豫,手腕一紧,被江景拉着朝言怀卿走去。
“言老师,你的小戏迷,想跟你合个影。”
就是说,她嗓门还蛮大的,所有人都听到了,且转过了目光。
就这么被拉着走在众目睽睽之下,林知夏觉得脸上有点烧,尤其是望向人群中心的言怀卿时。
赵瑾初正跟言怀卿说话,听到动静先看了过来,调侃似地问道:“戏迷?她什么时候成戏迷了?”
言怀卿签好名,抬头朝人群中望了一眼,谈吐如流:“来听戏的都是戏迷,这位是?”
“林主任的女儿,她院里有事,票浪费了怪可惜,我就把她拉来了。”赵瑾初语气里带了三分遗憾,面上却隐着些许自豪。
言怀卿又打量了林知夏一眼,眼中带着淡笑:“原来是林主任的女儿,眉眼看着确实有几分像她。”
见赵瑾初和言怀卿有说有笑很相熟的样子,林知夏心中掠起一丝遗憾,遗憾自己为什么早没跟来,只是这游丝般的遗憾被当下的尴尬死死压了一头,根本不容她多想。
“来,小满,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咱们市大名鼎鼎的越剧花旦言怀卿——言老板。”赵瑾初伸手揽过她的肩膀介绍道。
“言老师,您好。”林知夏上前两步点头问好,尽量让自己落落大方些。
没想到正对面的言怀卿笑意舒展,缓缓朝她伸出右手:“你好,小~满~?”
她声音温润有力又带着一丝清冷的疏离感,跟戏腔的甜美婉转截然相反,叫到“小满”时试探般略带停顿,听的人心口也随之停顿。
小满,是林知夏的小名,她出生那天正巧是二十四节气的小满。
小满,立夏之后的第一个节气,南方雨水之盈,北方麦籽饱满。
“花未全开月未圆,半山微醉尽余欢。何须多虑盈亏事,终归小满胜万全。”念了几句诗,赵初瑾便给她取好了名字——林知夏,小名小满。
而她的亲妈林医生,笑着默许了。
只不过,小满这个小名除了家人少有外人叫起,更未被人叫得这么好听过。
“你好,言老师。”林知夏快速抬起手朝言怀卿的右手握去。
面前这双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她的手被半握其中,轻轻柔柔一顿,不急不慢松开,没有刻意的热情,也不显生疏。
不张不扬,恰到好处。
林知夏第一次发觉,握手这个礼节真是个伟大的发明,发明者配享太庙。
“欢迎你成为戏迷,不是要合影吗,来。”言怀卿说完略等待了两秒,伸手将她揽在身侧。
连等待的时间都十分恰好,足够林知夏的右手握一下拳,再舒展开。
她肩膀略高了些,半侧着头俯看她,眉眼含笑。
此刻,她不是顾影自怜的“杜丽娘”,她是言笑宴宴的言怀卿。
一闪而过的对视,林知夏移开视线,她有些慌乱。
一旁的江景早就调好了相机,快门声咔嚓咔嚓响起。
“拍照不叫我啊,又背着我在外面跟别人勾肩搭背。”
骚动的人群中跃入一人,小生扮相,在戏里是言怀卿的搭档。
她风风火火走来,兰花指煞有其事翘着,用拇指和食指指尖将言怀卿的手从林知夏肩膀一侧捏下来,理了理长袖,彬彬有礼地伸出右手将林知夏揽过去,打招呼说:“新戏迷啊,你好!我也鼎鼎大名,来跟我合影吧。”
她言语间半带着戏腔,语气苏的不像话,虽然略带挑逗,但不会引人不适。
“老师,你好。”林知夏不好挣脱开来,礼貌地同她问好。
言怀卿则侧开身子打趣:“哪都少不了你。”
众人哄笑,一旁还有粉丝嘀咕好甜、吃醋云云。
边上的赵瑾初噙着笑,十分熟稔地介绍了这位角儿,足足用了十来个成语,她才肯将林知夏放开。
苏望月,目前最火的越剧坤生之一,言怀卿的官配搭档,是个热热闹闹的人。
热热闹闹的合影,热热闹闹的说笑。
曲有终时,人慢慢散去,似乎发生了什么,又似乎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