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正毒时,满庭芳勒马停在茶棚阴凉处。给马儿喂了干草和水,之后又继续赶路,直到次日残阳染红天际时,才终于赶到古钟驿渡口。
古钟驿位于两河交汇处,船只比寻常的渡口往来更多,因着商贩往来,渡口做生意的也不少,天南地北的稀罕货物,镇上更有数不清的酒楼客栈、赌坊、青楼,让这个小镇时时散出市井烟火气。
即便灯笼次第亮起时,河岸酒楼里笙箫竟压过更夫梆子声,远胜白日喧嚣。
怎么看,也不像匪盗横行。
满庭芳得到答案后,并未在此停留,铜钱叮当换得缰绳后,踏浪无痕横渡江河。
随意挑选一座杳无人烟的山头,正巧在内找到一处不知荒废几年的破庙。在破烂的泥塑下挖出一个洞,扑上干枯树叶,再将一块千年玄冰放在脚旁,再躺了进去,盖上石板。
石板轰然扣死后,阖眼,念诀,随后元神出窍。
魂体下坠的刹那,万千鬼爪撕开她左肩。那些青面獠牙的恶鬼如同饿虎扑食,撕下块魂肉便囫囵吞下,创口腾起的青烟引得更多鬼影躁动。
满庭芳并指斩断三具鬼身,断肢却化作黑雾重聚。
鬼潮如附骨之疽层层围裹,毫无神智地攻击她。
只是一瞬,赤色衣衫已碎成褴褛,臂膀深可见骨的伤口正滋滋冒着阴气。
忽有寸芒刺破黑暗。
等到了。
忽然间,就在她前方出现了一道透着微弱光芒的门。
她咬紧牙关,掌心凝了全身法力轰然炸开,硬生生在鬼墙中撕出裂隙。残肢断臂还未重组,人已拧身缩骨,贴着最后一丝缝隙撞进光门。
暗红与深灰之间的天穹,像一锅熬了千年的血粥。
阴森昏暗的街道仿佛有上千年历史,破败陈旧,檐角灯笼里的蓝绿磷火将苔痕斑驳的牌匾映得忽明忽暗。
浓雾像浸透尸油的裹尸布,缠住整条长街,让这本就不算明亮的地方更加黯淡。
半透明的幽魂在雾气中列队前行,每个人的琵琶骨都被篆刻着冥府律令的锁链,铁链尽头隐没在浓雾里,时不时传来绷紧时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幽魂旁边的黑白无常一手拿打鬼鞭,一手拿引魂灯。
这就是地府,却并非真正的生死轮转之地,至少……现在还不是。
四百年前那场灾祸,让掌管生死的泰山府君意图挽救沉浮国运,也遭天道惩戒,就此失踪。
无人引导的鬼魂也不得不鬼魂游荡人世,百年后,不知从何处来了一个生灵,他自称阎君,创立地府,生死轮转也再度有了秩序。
可这位阎君不像泰山府君那般,是天生的神通。为了梳理因果报应,阎君撰写生死簿,设鬼门关、黄泉路、奈何桥……以此来容纳所有鬼魂。
但地府人手紧缺,鬼差太少,至今仍然有许多鬼魂留在人间。
应需而生,满庭芳做的便是替地府遴选鬼差,很快,她就在鬼差之中发现了很多熟悉面孔。
她随意抓住一名鬼差问道:“阎君可在?”
丙十七见了她,将头转了个圈,露出一张灰白又无一丝表情的脸,“阎君吩咐过,让您去忘川河畔寻他。”
满庭芳深深看了一眼这名鬼差,她对他还有几分印象,那应该是两百多年前的事了,自那之后,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他。
她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反倒是丙十七瞧了她一眼,脱下身上的外袍,披在了她的身上。
她抓着衣裳,垂头不敢看丙十七,“对不起,当年……”
但她还未说完,丙十七就打断了她,“大人,你不会道歉,不是吗?”
满庭芳神色一暗,是的,她不会对他们觉得有丝毫抱歉,所有能做鬼差的鬼,都是身负罪孽者,丙十七也不例外。
她离开无名街,直奔忘川河畔。
忘川河滩长满了彼岸花,但这花并非生来就有,而是阎君抽了痴魂的执念所化,希望能让滞留地府的鬼魂早点投胎转世。
花根缠着碎魂残魄,开得愈艳的,底下埋的执念愈深。
大约是时日长久,彼岸花生出了灵识,有时也会因执念而产生暴动。
阎君为免地府鬼魂受其影响,在此划下结界,除孟婆和阎君外,其他鬼魂都不得入内。
满庭芳来到此地,正瞧见阎君赤着的脚踝陷在花泥里,铜瓢舀起忘川水浇灌,偶时弯腰拔除杂草。
满庭芳靴尖碾碎试图缠上来的花须时,正听见阎君冷玉相击般的嗓音:“那个邪神的魂魄我已经收到了。”
他突然攥住朵暴动的彼岸花,“从他的过去中,我见到了一个你很感兴趣的人。“
“是他打伤了毕雅。”满庭芳帮他接着说了下去。
阎君将这个故事补充完整,“九十五年前,他遇上了毕雅,一眼就看出毕雅已经修炼邪法,但不知何故,他只是重伤了毕雅,并未斩尽杀绝。”
满庭芳感叹道,“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那么厉害。”
阎君除完一片杂草后,往前跨了一步,拿出一支黑色毛刷和一张白纸,他用白纸将彼岸花包裹住,卷成漏斗状,随后又拿出小瓶悬浮在漏斗下方,之后用毛刷刷了刷彼岸花,花粉随之掉落,尽数都进入了小瓶。
满庭芳见状,神色忽然变得难看起来,“你有多久没有写生死簿了?”
地府之中,只有阎君能写出生死簿,其他鬼差则依照生死簿来判定鬼魂生前善恶,以及带回那些已死的鬼魂。
“以人间的时日来算,有一个月。”阎君并未停下,但说话时有短暂的停顿。
满庭芳轻声问道:“我的印象中,阎君并非玩忽职守的人,所以是什么事让你不得不停下撰写生死簿那样的大事?”
阎君并未回答她,以身份而言,他们一个是下属一个是君主,以利益而言,他们仅为合作,纵有百般牵扯,都非可推心置腹的同僚。
所以他很直接就忽略了她的疑问,甚至,他可以顺理成章反击,“你师傅来过了。”
“她将我引到大杨镇,让我发现毕雅,是想做什么?”这些年,师傅常常引她去各处,有鬼作乱、有妖作乱、也有神作乱,无一例外,她每次的职责都是杀戮。
她很清楚,有些人是师傅真正想要她杀的,而有些人只是为了掩饰才顺道杀掉的。
她曾试图揣摩师傅的用意,但师傅藏的很好,那些人她横看竖看,查询过往,却总能找到一些相似之处。
但显然,毕雅是特殊的,起初她以为打伤毕雅之人是师傅,未料竟有意外收获。
“阎君可知他如今身在何处?”
“半月前,他派了一个小鬼带话,他说这出戏既已开锣,终幕时必要满堂红。”
阎君已将身前几株彼岸花的花粉收集,这会儿又在施水、拔草,重复着方才的举动。
知道她要问什么,阎君便又道:“那小鬼死在北境的深山中,但即便你此刻去寻,他也不会在那儿。”
“我知道的。”满庭芳说这句话时面色十分沉重,在这里,她不用再戴上温婉的面具,她切切实实的愤怒、疑惑、烦恼。
听出她语气中的沉闷,阎君并无任何反应,他只是舀起一瓢水,然后浇在花根处。
“我从陈雪曲和毕雅的口中得知,你似乎将以退为进这招玩得挺好,经此一事,想必白鹤梦很信任你了。”
“他会帮到你的。”阎君意有所指,“他是你在人间能看到的唯一一个鬼魂,有他在,他能帮到你很多。”
“但是……”阎君眉头微蹙,想起她的那些手段,颇有几分老父亲般的无奈,“小心不要玩过头,哪日被他发现你的真面目,可就真的无法挽回了。”
从那两人的记忆中,阎君只窥探到了她少许把戏,但有着几百年积攒下来的熟悉,他大概能猜出来几分。
总是免不了温柔以待,再故意制造一些误会,让白鹤梦冤枉他,等到真相被揭开后,就会后悔“我怎能这么对她”“她设身处地为我着想,而我却狼心狗肺”等等。
用她的话说,驯狗就是打一棒再给一块肉骨头,一直待狗太好,狗就会觉得理所应当。
她有意打断白鹤梦的致歉,也是为了让这份内疚发酵,然后酝酿成无法消磨的伤口。
“他发现了又如何?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在我决定骗他的时候,就注定了会有发现的那一日。”满庭芳近乎冷漠的说道,她的眼里没有丝毫感情,自然也就没有愧疚自责了。
阎君对于这种小事没有什么兴致,他只是继续浇花,过了许久,他才问道:“你此次下来,打算在这里留多久?”
“难得来一次,自然要多留几日了。”满庭芳毫不在意,她将肉身好好保存,又施了法,不会被人发现。
说着,她双手环于胸前,摆脱方才那些沉重的话题,此刻的她极为潇洒放浪,哪里还有半分稳重模样,分明就是一个浪子。
她笑得也不再腼腆,而是带了几分豪迈,举止间也粗鲁许多,倒有几分像狐七了,“方才在无名街瞧见一家名为不归处的店,我闻见了里面飘出的香粉味。”
她每一次下来都会被鬼魂袭击,若无必要,她决计不会下来,而上一次也才过了两年,现如今下来总不会是为了喝酒那么简单。
阎君并未拆穿她,只是劝道:“已经四百年过去了,当年的人大多都已经投胎转世不知几回,寻到也不会记得前尘。就算还未投胎,你在地府进出也有八回,地府的鬼,都打听过了吧,难道还要执着?”
“小心变成花哦。”
满庭芳扯了扯嘴角,衣袍翻飞间已敲响不归处破烂的木门。
地府此时仍是白日,不归处并未迎客,但听见敲门声,还是有鬼前来应门。
打开的门缝里探出个长满青斑的鬼脸,见着一张昳丽妖冶的脸,浑浊的眼珠突然放光:“大人回来了!”
说罢,独眼鬼热情又卑恭的迎她进来,“大人是想在大堂还是厢房?”
满庭芳看了一眼楼里陈设,倒是比别家的多了一圈血河水,水面漂浮着十几盏人间的河灯,是活人祭奠死人时流下来的。
数量不多,且有些年头了,可却能让鬼魂颇有几分慰藉。
河灯上写着对亲人的悼念,许是精心挑选过的,其中并无诅咒、求财这类的愿望。
“就在大堂吧,敞亮。”满庭芳回道。
“大人且坐,我去唤姑娘们。”独眼鬼当即鬼影闪上楼。
独眼鬼的破锣嗓子震得房梁落灰,“姑娘们,大人来了。”
二楼顿时炸开锅。
生生将那些睡梦中的鬼魂吵醒,然后是下一间屋子,不多时,不归处所有的鬼都被吵醒。
断头鬼顶着半面妆撞开房门,画皮鬼抓着半张美人皮追出来,嫁衣鬼的红盖头还卡在发髻铜簪上,青白鬼手扒着栏杆往下涌,白骨梳和血玉簪子叮叮当当掉了一地。
所有的鬼都着急忙慌的梳妆打扮,还有鬼试图让自己的鬼形变得更美些。
可他们又怕被别的鬼抢先了,梳妆到一半就纷纷抢着下来。
“大人看看我这新染的指甲!”“我昨日刚吞了个俊书生!”七八只鬼爪同时拽住满庭芳的袖口,嫁衣鬼的盖头被踩成破布,画皮鬼的美人皮扯出裂口,血河水溅得满地都是。
满庭芳宠溺的笑着,“好了,莫要抢了,一个一个来,都有份儿。”
她指尖弹出一串火星子,鬼群瞬间退开半丈,“排好队领赏——”
元宝蜡烛香如雨般洒下,“管够。”
地府众生无需饮食,魂火摇曳间皆是平等。
无名街酒旗招摇,骰盅脆响不绝,不过是闲趣,用以消磨那不知何时才会终了的漫长时光
他们不必谄媚强权,亦无需扭曲本心,不同于十八层炼狱里的哀嚎者,无名街上的游魂只是在静候自己的机缘。
或是某阵血腥风飘过身前,又或是再见相识之人,便从容踏上轮回桥。
幽冥鬼众独奉三者:阎君掌生死簿自不必言,鬼差与满庭芳行阴阳道。
当鬼差穿梭阴阳,总会携回尘世新出的怪闻轶事,而满庭芳以活人身作为游走两界的特殊存在,既能带回人间事,也能为孤寂的游魂探望在世亲人或捎带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