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又下了一道冻豆腐,蔡霈休看着锅中翻滚的食材,叹气道:“我从未试过这种汤料,不成想味道竟也别具一格。”
钟柳函道:“各地存有诸多差异,饮食习惯不同罢了,你愿去尝试,足也说明是包容之人。”
“便如这冻豆腐?”蔡霈休夹起一块冻豆腐,“它虽外表不如先前的豆腐光滑细腻,却是吸了这一锅精华,使其滋味更加饱满丰富。”
钟柳函同样捞起一块冻豆腐,手上一用劲,那豆腐里的汤水被挤出,说道:“一味汲取外界所有,不说好坏几何,满则溢,最是不堪一击。”又将其在碟中蘸上少许汁水。
只听她续说道:“冻豆腐如何才算美味,各人口味不同,自当按照自己喜好选取,何必去接纳迎合他人想法。”
蔡霈休思忖道:“世间并非所有事,是非黑即白,就如这汤锅,各种食材混杂,无一味能置身事外,其中滋味,又有多少人愿分辨细究?”钟柳函驳道:“这锅里的汤料本清淡鲜美,偏有人要在里面胡加一气,汤的滋味变坏,众人却只对汤锅嗤之以鼻,这是黑是白?”
蔡霈休摇头道:“有人自私、贪婪,但也不能将所有人一棍子打死,被误会的人又何其无辜?”
钟柳函按下竹筷,眼中透出几分讥嘲,更多的却是含着恨意,冷声道:“那枉死的天衍宫人算不算无辜?失去家人的孩子算不算无辜?多年下来受此事折磨,不得解脱的人算不算无辜?在君侯眼中,天衍宫又是黑是白?”
她蓦地发作,步步紧逼,蔡霈休纵使有千言万语,都哽在了喉间,迟迟未发一言。
钟柳函绕过石桌,垂首直视她的双眼,蔡霈休被迫抬起头来,随即目光一滞,
少女双眼含着晶莹泪水,那些泪水又一点一点地滴落在衣襟,一些泪珠滚到了她的衣衫上。
但见钟柳函使力抓着她的双肩,声音微微发颤,问道:“君侯,你说这些……这些什么是白?什么又是黑?”
蔡霈休看她神色黯然,眼中的悲切与恨意,盯得人有些喘不上气来。钟柳函放开手,摇头道:“你有显赫的地位,爱你的亲人,我和你说这些做甚,你不明白的。”这些事她在心底憋了太久,明知现在是迁怒于人,却如何也克制不住,双唇一抖,转身离席。
蔡霈休望着她落寞背影,面上尤未回神,心绪宛如一团乱麻,不知从何捋起,早在二人争论时,那三名弟子就已缄默不言。
一名年长些的弟子,见她如此,开口说道:“君侯可能不知,当年天衍宫遇袭,便是唐堂主从山外救回的一个伤者,他实是瀚气宗的奸细,骗取了梨花林的脱身口诀,又在守山弟子的饭菜中下了迷药,大家……大家就在昏迷中全被杀了,柳夫人身受重伤,动了胎气,未足十月就早产生下少宫主,之后便撒手人寰。”
那弟子吸了口气,续道:“我母亲和姐姐,也被左冷仟杀害,当日天衍宫死伤无数,却没有几个门派愿施援手,大家死守了一天一夜,才成功将左冷仟击退,宫主在那之后也留下暗伤。”
另一名弟子揉了揉眼睛,哽咽道:“不是我们不愿救人,大夫看病治人,却无法看清别人的心,大家不想天衍宫再遭受伤害,唐堂主也因此事一夜白头,我们不敢,也不愿再相信任何外人。”
待三人收拾物品离去,蔡霈休站在钟柳函的房门前,却是怎样也没有勇气敲下,天衍宫当年遇袭一事,她也无从得知其中细节,不想自己的无心之失,触到大家的伤心处,这可如何是好?
这口气一直憋到第二日,钟柳函穿着束腰的长衫,头发高束,蔡霈休坐在一块石台上,看她蹲在溪边洗手,心头反复斟酌,却不知如何开口赔罪。
钟柳函背上竹篓,转身见蔡霈休依然跟在身后,皱了皱眉,漠然离开,蔡霈休跳下石台,紧随其后。
过不多时,就见到前方有一处断裂深谷,目测离地也有五丈高,又在背阴面,阳光照不到底。
蔡霈休望了一眼,回首就看钟柳函手上拿着一条绳索,就要绑在腰上,她忙叫道:“你要下去?万万不可。”
那绳索另一头挂在嵌山的铁钩上,蔡霈休拦道:“你又不会武功,万一不慎跌落,可是要命的事。”
钟柳函只觉好笑,自己一年在这山谷里上上下下数十回,下方的路早已摸清,不由气道:“下面有我要的草药,我不下去,君侯给我凭空变出来?”
蔡霈休认真道:“我替你去取。”钟柳函一愣,却道:“君侯这次帮了我,那后面呢?你能帮我一辈子不成?”
蔡霈休摇摇头:“万事万物都无绝对,但我现在撞见了,自然不想你下去冒险。”顿了顿,又说道:“你跟我说那草药特征,我就算不懂草药,认样子还是会的。”
不等人拒绝,蔡霈休夺过绳索,外衫脱下塞进她手里,在腰上捆了几圈,笑道:“这下你总该让我去了吧?”
这一下钟柳函始料不及,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半晌才道:“你是脑子不好吗?”
“啊。”蔡霈休惊得一呆,指着自己,“你在骂我?”
“真是没见过你这样的人。”钟柳函递上竹篓,说出几种草药特征。
在蔡霈休下去前,她还是又叮嘱了一句:“你小心些,那些草药就长在石缝间,不要到下面去。”
“记住了。”蔡霈休一笑,双手牵着绳索,踩着石壁跳了下去。
钟柳函蹲身俯视,目光随她身影移动,旋即醒转过来,蔡霈休是习武之人,自己何必过多担忧。
半个时辰不到,蔡霈休拉紧绳索,运起轻功跃上平地,身上衣物沾了不少泥土,却浑不在乎,笑着把竹篓放下。
钟柳函翻看采的草药,成色极为不错,蔡霈休举着一棵草道:“那下面有片位置光线不好,我错采了别的野草,若是不够,我再下去一趟。”
钟柳函拿过她手中野草,看一眼便摇了摇头,道:“这是麦冬,不过还没开花。你挖的很完整,回去我把它栽在小院的地里,还有存活的机会。”
蔡霈休看她一脸淡漠,轻声唤道:“钟柳函。”钟柳函抬眼看她,蔡霈休续道:“你既不让我叫你妹妹,一直叫你钟姑娘太过生分,我叫你名字怎样?”
“随你。”钟柳函将外衫还给她,起身背上竹篓。
蔡霈休笑问道:“你今年多大了?”钟柳函道:“我腊月生的,四月前刚满十五。”蔡霈休道:“那我俩差了两岁有余,我今年七月满十八。”
两人并肩走出一段,蔡霈休忍不住侧眼觑她,钟柳函道:“君侯若有事,但说无妨。”蔡霈休一颗心提起,严肃道:“昨夜是我胡言乱语,你莫要放在心上,我不了解……”钟柳函打断道:“若是此事,你不必多说,忘了吧。”
只要蔡霈休一闭上眼,钟柳函落泪模样,就会浮现在脑中,压在心头,挥之不去。
只听蔡霈休说道:“你昨夜说我不懂,可我也知诸事向来不能尽如人意,我父亲被人所害,但这也不是我能枉顾他人性命的因由。我始终觉得,不能因一人一事,而以此仇视摈斥所有人,与其偏安一隅,徒增痛苦,不如换个思绪,想开一些,我不是什么善人,但一个人要有立身于这世间的准则,万不能叫仇恨蒙蔽双眼,这样我们与那些行凶者,有何分别?”
“那君侯执着无色无味之毒是为何?”钟柳函问道,“你追查武阳侯死因,难道不是想找出真凶报仇?你心中对此便无怨无恨?若哪天你因救某人而给亲人招来祸事,希望下一次,你仍会伸出援手。何况君侯背靠朝廷,尚有能力去行事,我们始终不同,你能为此耗费精力,但于我而言,最耗不起的就是这光阴。人生如此短暂,我何必去执着那些本就无望的事,眼下我们只想安稳度日,不再卷入外界纷争,这样也有错吗?”
蔡霈休心神一震,道:“我私心想你看开些,也明白天衍宫的苦楚,明日是最后期限,我不会再劝唐前辈出山救人,若是日后你有需要的地方,但凭吩咐,算是弥补我这两日言语之失,向你赔罪。”
蔡霈休躬身道:“惹你伤心,我心里有愧,可惜直到最后也没能跟你好好相处。”
钟柳函一时语塞,她不明白,一个人为何能执着至此,固然蔡霈休说的有其道理,但天衍宫也不能再经受大难,自己无暇去考虑外人感受,不能再让天衍宫牵扯进外界之事。
话已说开,二人之间已是冷到极致,一前一后上到主殿,忽听一个声音道:“柳函,你见到戚铃了吗?”但见一人藏身门后,抻头往这方招手。
“叶姨。”钟柳函走上前,看她灰头土脸甚是狼狈,疑惑道,“你这是去刨土了?”
叶依拍着身上烟灰,嘴上不忘告状:“戚铃在路上朝我扔暗器,那火雷跟个独乐似的,光冒烟打转不见响,喷了我一身,下次她再问你奇门遁甲,你就装不懂。”叶依目光看向蔡霈休,问道:“这位就是蔡谨的女儿?”
“晚辈蔡霈休,不知前辈怎么称呼?”蔡霈休行礼道。
钟柳函道:“这是土部部主叶依。”叹了口气,又对叶依道:“叶姨,定是你又乱拿金部东西,即使我不说,戚姨也能去找程姨。”
叶依笑了笑,道:“程忆术数堂都忙不过来,哪有空给她答疑解惑,你就应了我吧。”话音才落,就见一人上到主殿,叶依脸色陡变,急促道:“人来了,我去李堂主那避避。”风也似地跑了。
戚铃身着灰袍,手上把玩两枚独乐走来,抬手拦下正欲开口的钟柳函,自腰间摘下“千里眼”望去,恰好瞧到叶依钻入树丛的身影,哈哈笑道:“这人慌不择路,跑冶木堂去了。”
钟柳函无奈道:“戚姨,你怎么也和小孩似的。”
“柳函你不懂,对付小孩就得用小孩把戏。”戚铃把两枚独乐交给钟柳函,摆手道,“我还有事,这余下两个留给你玩,保管叫讨厌的人出尽丑态。”
她二人来去如风,蔡霈休不禁笑道:“两位部主常常如此?”钟柳函收起独乐,道:“听师父说,她们自小一块长大,吵吵闹闹二十多年。”蔡霈休羡慕道:“能有这样一个知己好友,日子也会多些意趣。”
回到济世堂,钟柳函提笔书写行医札记,蔡霈休在一旁与两名弟子分拣药材,唐百生从外火急火燎地进来,对钟柳函道:“我给你把把脉。”
见唐百生把好脉,两人又特地压了声在说着什么,蔡霈休心内好奇,张望了一下,便低头问身边的一名弟子:“你们师姐究竟生了什么病?竟连唐前辈都没有办法。”
那名弟子动作一顿,道:“体寒之症,师姐生于腊月,邪气入体,血气不足,需要慢慢调养。”
蔡霈休观察片刻,发觉钟柳函脸色较昨日又苍白几分,蹙眉问道:“我见她日日喝药,气色怎么还愈来愈差?”那名弟子急忙起身拿了药材离开,显然不愿再多说,隐约又听见唐百生说什么药,钟柳函只是摇摇头,双唇紧抿。
唐百生叹气离开,蔡霈休尚未收回视线,就与钟柳函目光对上,她手上还拿着药材,正要一笑,便见钟柳函垂首不再看她。
蔡霈休心想:“今日我把话挑明了说,她没赶人走已是很好,明日我还是早些出谷,省得平白添人烦恼。”
入夜,蔡霈休心中怅然,便在庭中舞起长剑,但见电光疾闪,手腕翻转间,长剑在空中划过一弧,身法愈快,只见寒光四射,湛湛若潋滟秋光。
待“三清十二剑式”逐一施展完毕,蔡霈休剑柄倒转,还剑入鞘。
钟柳函站在门外,安静看完她舞剑,蔡霈休回首见人,嫣然一笑,眼眸灿灿若星。
蔡霈休道:“明日我辰时离开,在这耽误了三日,要早点出去寻救人的法子才是,钟姑娘可否送我一程?”似是忆起什么,忙改口道:“我又失言了,只麻烦你明日叫人送我出去。”
钟柳函摇了摇头:“明日我和你一起出去。”蔡霈休惊道:“为何?”钟柳函道:“我也得了师父几分真传,他已将黄粱散的解毒药方写下,明日我便去给你那位朋友解毒。”
蔡霈休心里自是一喜,又想到天衍宫的处境,建议道:“若是信得过我,不如让我带药方出去找人抓药,届时自会将药方销毁,绝不与外人提及。”
钟柳函道:“黄粱散的毒需我亲自施针才可解,我只在外待一日,太阳落山前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