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暮烟带人上来以前,林霜寒从窗子里逃了。
元天珏的话中隐隐透露当年小青峰一事的隐秘,林霜寒感觉心头发紧,不由回想起来昨日刚到千丝门时,元天珏与嘉山的一番对话,谈及若干年前曾来过千丝门。
算时间,正是当年小青峰事发之际。
不过光凭方才两句话,无法猜知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不是内耗的性子,很快便打定主意要直接寻人问清楚。她不欲月长老为难,思来想去,觉得最好的人选是苏子玉。他是天子近臣,向来知道不少密辛。
林霜寒想定,便暂时将这件事先压在心底。她还记着自己得把嘉山那册书给拿回去呢。
重回小院,商云已经离开,想来也是有弟子来通报花长老与苏子玉的消息,前去招待了。
林霜寒立即摸进了商云的书房。
书房里堆满了医书,摊开的书页都是些描摹细致的草药插图,怎么也找不到嘉山那册小小的珍本。
林霜寒也不敢弄乱了商云的布置,只好一本本细致地去看。
在桌面的正中,发现了一本摊开的书册,隐约见得上面的图案与别处不同。
林霜寒凑近了,看出的确是两个小人,但不是嘉山画册上露骨的小人。
而是……
她心中一跳,很轻易就认出来。
画面上的小人,是她与商云。
画的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不过一些陈年小事。
旁边配上了商云的讲解:“偷藏阿落佩剑,被追了五里。”
纸上是两个小人一前一后飞奔。商云的画技简陋,但把她那时“狰狞”的表情拿捏精准。
她忍不住一笑。
而后不由又翻开几页。
“阿落偷喝桃花酒。”
这回笔触细致了许多,画着少女趴在石桌上,面颊酡红的模样。发带将松未松,未被束紧的发丝胡乱扑在脸颊上。
她又往前翻开一页,这回没有小画了,留下来商云的几句话。
“今日试药:依旧是父亲留下的残方。药发后先是太阳穴处发疼,而后蔓延至口鼻喉处,干涩发紧,宛如刀刮。一炷香后眼瞳赤红,渐而目不能视……毒解后总觉得旧时记忆似乎变得模糊,不知是否副作用。人的记忆不太可靠,也许该趁想的起来的时候留下痕迹。”
林霜寒望着这段文字,联想先前翻到的小画,只觉心口像是堵了一口气,涌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似乎是有点酸涩,可又好像……好像有点欢喜。
还不待她想明白,院子里忽而响起来嘉山的声音:“商门主,你手里拿的是我的书呀。阿落答应过替我取回来,阿落呢?”
林霜寒吓了一跳,硬着头皮从商云的书房里出来:“我在这里。”
她不是个能急中生智随便糊弄过去的性子,故而朝商云径直一伸手:“这是嘉山的书。”
商云的目光在她身上以及她身后的书房之间来回逡巡,疑惑道:“你怎么从我的书房里出来?”
林霜寒面上微红,但不说话。
商云失笑,正要把书递给她,又转了个方向,扔给了嘉山:“公主,这种书不好拿出来招摇过市罢?”
嘉山白他一眼:“你懂什么。”
商云笑着摇了摇头,而后请两人往不亦乐乎厅去:“花长老与苏公子都到了,二位请一道来罢。”
嘉山挽住林霜寒胳臂,挤眉弄眼道:“劳动商门主亲自来请,我们倒是面儿大。”
她着力在“亲自”二字上下了重音,目光带着一种戏谑的笑意从商云的脸上过渡到林霜寒的脸上。
她在这方面挺有些早熟,从母皇那儿得知苏子玉与林霜寒的婚约被废,立即就问是不是商云的主意。
到了不亦乐乎厅,四大长老都到了。
风长老首先凑到前面来,上上下下一通打量林霜寒的面色,又要去听脉。
商云一把拍开他:“你懂医术么?就知道来听脉了?”
风长老横眉冷对:“不会医术怎么了,脉象好坏我总听得出罢!还有你个臭小子,去了一趟苗寨,总感觉气色不大对劲,不会是那个姓花的给你下了什么蛊罢?这亲生的儿子她也下得去手啊!”
没料到风长老看着不靠谱,眼光倒挺毒辣,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商云正要转移话题,旁边花长老先说话了:“什么叫姓花的,怎么说话呢老风。人家是苗寨的圣女,你给我放尊重些。”
风长老白了她一眼:“你给人家赶出来几十年,还这么护短呢?”
花长老道:“什么叫赶出来?那是我懒得回去同她计较……”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吵吵嚷嚷地在桌旁坐下了。
接着又是月长老向林霜寒招手:“苗寨的事情听凌言简单说了,你如今身体怎么样……”
就这样你问一句,我问一句,林霜寒始终没有机会与苏子玉说话。
而苏子玉也一直待在元天珏身边汇报消息,更是让她无法单独询问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宴起以后,诸人吃了七八分,便开始进入正题。
主要谈论的是接下来什么打算。
这个打算林霜寒本来是要瞒着元天珏,也不欲将苏子玉牵扯进来。
但由于元天珏退让了一步将她放来千丝门,所以她投桃报李,也不该再瞒着元天珏。苏子玉作为天子近臣,自然也有资格知晓此事。
商云道:“我与林姑娘是这么打算的……”
他将当日林霜寒与他商议过的计划说出来,即昭告武林已经配出来减字木兰并找到解药,邀请武林各位人士来千丝门一聚。
除此而外,他又添了许多自己的考量,包括且不限于人员的安排布置、突发情况的安排等等。鉴于元天珏以身入局,他决定令顾鹤音贴身保护。
四大长听了这计划也各有各的考量,元天珏自然也有自己的想法,便在饭桌上讨论起来。
林霜寒想不了这么复杂,她只盯着唯一的结果,便是找出杀害自己父母的凶手。故而听了一会儿诸人的讨论,也听不出个所以然,便退出了房间。
时节已经初初入夏,晚风带着令人清爽的凉意拂上发梢。
林霜寒下了楼不多时,苏子玉竟也跟着出来,他手中习惯性地还拿着一条大氅。
林霜寒有些讶色,随即道谢:“多谢,不过我如今现在身子好多了,已经不需要了。”
“是么。”苏子玉也想了起来,林霜寒如今不再像从前那样深受同妄蛊的困扰了。
两人沉默地沿着千丝门的小路往前走,各怀心思,直到快走到春园的门口,林霜寒终于停了下来。
“辉之,我、我有事情想同你说。”
苏子玉倒没料到林霜寒先开了口,是要同他解释退婚这件事么?苏子玉想到此处,到底还是有些欣慰。
孰料林霜寒开口,却道:“我得知小青峰事变以前,姑母、姑母她来过千丝门,我想知道……”
她话没有说完,只见得苏子玉的表情渐渐渐渐变得比这夜色还要寒凉,他涩然道:“你想说的就是这件事么?”
林霜寒懵然地望向他。
苏子玉觉得好笑,但是笑不出来,沉默了半晌,终于缓缓道:“你我的婚约……被废除了。”
林霜寒露出恍然的表情:“啊,这件事啊。我以为姑母已经告诉你了。”
苏子玉道:“陛下的确通知了我这件事。她说,废除婚约一事,你也同意了。是这样么?”
林霜寒压根没有任何隐瞒的打算,非常坦然地点了点头:“我的确同意了。”说着,她有些好奇,“难道你没有同意么?”
林霜寒的表情实在是非常理所当然,让他本来想要质问的话都不再有理由说出口。
苏子玉再次沉默。
林霜寒很有些惊讶:“你真的没有同意么?可是……可是我们的婚约是没有任何……”
“对!”苏子玉忽然低喝道,“对,我们的婚约没有任何感情的基础,只是天子一道圣旨。可这样的圣旨,说废也能废么?”
林霜寒似乎是被苏子玉忽然的失态惊到了。她有些费解:“你难道不想废除婚约么?可是你也知道的,当年我俩之所以定下婚约,是因为商叔叔说我活不长了。可是现在花姑姑替我把同妄蛊安抚了下来,我也许、也许还能活很长时间……”
“难道你要同我假戏真做么?”她说到这里,微微歪了歪头,“可我记得,你这样身份的人,本来该是要娶一位大家闺秀的。而我,我做了我自己该做的事情以后,是不会再留在京城的也没有能力帮到你呀。”
苏子玉听林霜寒这样一通解释,绕来绕去,总归是没有绕到最关键的那件事上。
他之所以现在不愿意解除婚约,也许是在这漫长的互相陪伴的时光之中,他也无可避免地有了几分心动。
“辉之?”
苏子玉回过神来,叹了口气:“好了,这件事既然已成定局,如今多说无益。你方才要问我什么?”
林霜寒见他神色间很有几分落寞,显然是内心并不接受。
但婚约一事本来就该如此处置,她不明白苏子玉何以反应这么大。在她的设想之中,苏子玉该当也是能够欣然接受的。
唯一的原因,可能是苏子玉比较讲规矩。也许一时半会不能接受这样儿戏地定下婚约又解除婚约。
想通了这一点,林霜寒也不再纠结,接着自己之前的话题问道:“我想知道,我姑母与小青峰当年一事,到底有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