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宛如古钟被敲响,震得顾子铭气血顿时涌入胸口,口中铁锈味加重,又是一口滚烫鲜血吐了出来。顾子铭见状,还以为自己要死了,心中属于她的那份悲然更加深厚,眼泪更是止不住,扯着嗓子再次痛哭起来。
“师姐!师娘!我要死了!我不要死啊!”
不远处,昏沉的四人被她活活哭醒。凤栖神现在自己魂海中,耳边不断传来那要命的叫魂声,咿咿呀呀似是没个休止。若不是凤栖实在无力,早一鞭子甩出去,高低要让顾子铭回忆回忆在庭梧时的美好时光。
这造孽的,凤栖突然之间明白过来,当年虽然束鸢设计,顾子铭娘亲在送走这个小女儿的时候,也未曾表现多舍不得的原因。这要是当年没送走,现如今还不知道怎么折腾那可怜妇人。
“嚎什么!”凤栖真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喊出这么三字。喊完,她浑身的疼加剧百倍,怕是顾子铭还没死,她就要先去看看她亲娘和师娘了。
好在她这最后一口气没白使,顾子铭的哭声戛然而止,忙回头看了她一眼,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冲到了过来。
“师姐,师姐你没事吧!你别死啊!”顾子铭满脸鼻涕眼泪,因为哭得实在太起劲,整张小脸红得难比天边晚霞。
凤栖白眼一翻,觉得自己还不如晕过去。可是真要晕过去了,还不知道顾子铭怎么哭呢,死都死不安生。只好硬撑起身子,抬手一把掐住了顾子铭的脸。
“行了!叫魂呢!我没死都没你喊得魂不附体了!”
她语气不善,顾子铭抿紧了嘴唇,只用水汪汪的眼睛委屈巴巴地看凤栖。
凤栖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侧过头时嘴角却忍不住扬起。实在是顾子铭这张脸上什么都有,花草树叶,还有泥土,再被她的泪水一搅合……
“师姐……”掐着自己脸的手力道松几分,顾子铭忍不住开口。她抱紧了凤栖,想蹭一蹭自家这位不知道何时占据她心尖的师姐。
可惜,还没凑过去就被凤栖用手抵住了下巴。“乖,不哭了。”说着,凤栖抬起另一只手,将那上面的泥土全部抹到了顾子铭脸上,再仔细一端详,她只能咬住自己下唇,免得笑出声来。
顾子铭:什么叫遇人不淑啊,这就叫遇人不淑!
偏生凤栖那虚弱模样,她实在不忍心动气,只好自己擦了擦脸,顺便将嘴角的血迹抹掉。
两人一时相顾无言,凤栖感觉到顾子铭自作聪明地将自身真气渡给她,于是扣住了她的手腕,随意地倚在她怀中。“铭儿我没事,你不必这样,还是自己留着吧,之后的路会越来越难走的。”
经过刚才,凤栖料想顾子铭再不成器,也该有所长进。免了那颗想遮掩前路的心。
百年前的事凤栖确实没有参与详细,但也对上过堕魔的曦凰。魔道修士分为三类,分别是以鬼入道者,以心魔入道者,以怨念、执念入道者。后两者比较相似,世人统将她们成为魔修,也只有这两者中,最能出万魔之宗。当年曦凰便是被魔气反噬,心魔四起,最后堕魔并成了那万魔之宗的北冥魔尊。
当时曦凰刚于迹崖山恩断义绝不久,凤栖便追了过去,想质问她是不是真的就要这样丢弃同门情谊,真的就要放弃当年的豪言壮志,沦为人人喊杀喊打的魔头。即便心里对这个人再不喜欢,到底自小相处,凤栖那颗对万人都说如铁石一般的心中藏了多少期望。期望曦凰说出个她能接受的理由来,说出她有另外的苦衷。
可惜曦凰什么都没说,只是让十几个魔修拦截了她的去路。
那是凤栖第一次面对如此多数量的魔修,每一个都让她印象深刻。时过百年,依旧历历在目。
因此凤栖能分辨出,那些黑衣人大部分都是自愿的,而那些黑影则是被收入噬魂灯中太久,其中不乏有突破炼虚境界者。能将达到这种境界的修士的精元乖乖听令,公孙止的修为不可估量。这样的人有心对付她们,在这墟泽霖中存在的危险该如何度过,凤栖没了半点把握。
她心知自己已经无法庇佑顾子铭,不如让这人早点有个准备。
顾子铭还未能从“她可能要死了”这件事中,完全回过神来,听着凤栖的话不由得愣了一时。那芝麻大的心眼子在这时,很自觉地长大了一圈。下山后所见的幻象极为不合时宜地在她眼前快速闪过。
她默不作声,只是紧了紧抱着凤栖的手臂,眼前似乎瞧见了束鸢那张清冷淡泊的脸,那些被胡乱塞在脑中的问题忽得全冒了出来。顾子铭很想问一问凤栖,前路难行她们是否能回到迹崖山,问一问凤栖是否知道她魂海中藏着一缕命魂,那命魂和她师娘到底是什么关系,和那个曦凰又是什么关系,到底为什么要陪着她下山。还有公孙止为什么会在针对过自己后盯上了凤栖。
可是顾子铭问不出口。她太害怕知道真相,害怕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不过是假象,就像当初她被挑选为迹崖山徒子后,看到娘亲脸上那如释重负的笑意。自以为是的拥有,不过是镜花水月。
顾子铭移开落在凤栖脸上的目光,看向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其她三人。她们都被魔气侵蚀,还陷在自己的魂海中。
“师姐你感觉怎么样?我去看看小师妹她们?”顾子铭心中有疙瘩,怀中的温暖不是温暖,她竟然萌生了想要逃离的念头。
凤栖点了点头。“你去看看她们吧,若是寻常办法喊不醒她们,你找找听澜身上的清明铃,将你的魂神注入其中,在她们耳边轻轻摇一下。切记,不要太重了,那清明铃会让人离魂。”
“好。”
顾子铭小心翼翼地松开凤栖,快步走到涟漪身边。涟漪怀中的炎犽已经醒过来,正用脑袋拱着她的下巴,奶声奶气地发出阵阵呜咽声。瞧着模样,顾子铭竟然有几分羡慕。她努了努嘴,跨步走到周听澜身边,双指并拢落在对方眉心处。
周听澜方才差点没给顾子铭的哭声扰得三魂六魄要离散,此时感受到一股春雨般温润的魂神入体,倒也不客气,借着顾子铭这点魂神清楚了体内魔气后便睁开了眼。
“周师姐把你的清明铃借我一用?”顾子铭直来直往。
“我来吧。”周听澜知晓她借用清明铃要做什么,推开了她的手,自己从地上爬起来,取出东西分别在唐雪柔和涟漪耳边轻轻摇了一下。
顾子铭连一点声音都没能听到,就见唐雪柔和涟漪先后醒来。涟漪醒来后第一时间就是去检查炎犽是否受伤,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莫名添了几分当娘的架势。
检查过她的宝贝没有受伤后,这才长吐出一口气,伸手抓住了唐雪柔的衣裳。
涟漪的那张小嘴,好像关着涛涛江水的闸门,捏不准什么时候就要开闸泄洪。“顾师姐是你救了我们吗?你怎么突然变得那么厉害了,不会是背着我吃什么丹药了吧?对了,严师兄呢?”
“怎么,我就不能有长进吗?”顾子铭也就欺负欺负涟漪,伸手捏住了她的小肥脸。
然而此时她这位小师妹也是有人护着的宝贝了,唐雪柔不客气地在她手背上打了一下。“别折腾你小师妹。”说完,拍了拍自己手上的泥土,温柔地摸了摸涟漪的脑袋。
这些动作看得顾子铭心头一梗。她想大喊一声没天理,可惜不是时候。
“是啊顾师妹,严令隼呢,怎么没和你在一块?”周听澜往“醉生梦死地”的方向望了一眼,没瞧见严令隼的身影,心中坠坠。
顾子铭切实体会了一把何为酸楚难当之意。“我去带他过来。”
严令隼在“醉生梦死地”中守着樊青墨,着实是守出了焦急难耐,束手无策。樊青墨身上的气息微弱不比游丝,似乎只要严令隼一眨眼,这位大师兄就要驾鹤西去。同时他惦记着周听澜,脑袋时不时往洞外探去。顾子铭回来看见他的脖子,再看看半死不活的樊青墨,寻思着这歪脖子师兄的称号从此要传承下去。
“严师兄。”因着顾子铭一路飞奔,差点跑过洞穴所在,脸上糊着的泥土花草叶儿被风吹得干裂。
严令隼闻声抬头,见她这模样好生没被吓得跌坐在地上。这好好的一个俊俏师妹,怎的这点功夫就成了一个野人?
嘴巴闭了又张,严令隼好容易吐出几个字来。“师…顾师妹?”
“哎,是我!”顾子铭不慎在乎,抬手往脸上一抓,抓下一块差不多完全硬了的泥土往地上一甩,颇为豪气,“走了师兄,大师兄就留在这,我们先去和大师姐她们汇合,事情要比我们想的棘手。”
她这般咋呼模样,严令隼倒也捏住了她最后一句,不敢耽误时间,扛起樊青墨往洞中走了一段,连设几个结界,这才跟着顾子铭离开。
再回到密林中,周遭的腐臭味散去不少。顾子铭和严令隼好似生出了些默契,立即前后护法,让涟漪将凤栖和唐雪柔体内的魔气逼出来。这事情并不容易,涟漪磕磕绊绊,直到天黑才完成,二话没说看准方位倒头就睡。
严令隼作为队伍中唯一的男性,总觉得自己要扛起重任,可怜他哪怕在洞中学了些真本事,此时的修为依旧只是高于涟漪。最后只能将这点失落咽回肚子,被周听澜催着去捡些柴火。
篝火点起,顾子铭看着逐渐滋滋冒油的野味,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耳边就听得唐雪柔问出了一个她藏在肚子里的问题。
“凤栖,合该我得叫你一声大师姐,但我总觉得这个称呼不太适合你。你觉得呢?论起来,我们是不是都该叫你一声小师姑才是?”
她这冷不丁的。除了凤栖以外的人眼皮都颤了一下,假装不在意这个问题,唯有目光怎么忍都忍不住扫向这位大师姐。
“我还想着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问这个问题。”凤栖翻动这手中的树枝,以便让串在上边的野味受热均匀,似乎唐雪柔只是问了一个一会要不要加点盐这样的寻常问题。她甚至没去看顾子铭一眼。
失落感不知怎的出现在顾子铭心中。她不由得坐直了身子,放在腿上的双手慢慢捏成了拳头,紧张又期待地等凤栖的回答。
“论起来,那就要看你们怎么论了。不过一声小师姑我还是担得起的。”凤栖回答地从容,眼中的情绪却被长而密的睫毛掩藏大半,“那你们之后是要改口吗?”
“没必要吧。我只是有些好奇才问的这个问题,毕竟以前在迹崖山上都没见过你。”唐雪柔捡起地上的一根树枝丢到火中。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将目光完全落在了凤栖身上。唐雪柔自认自己不是什么心思缜密的人,她只知道眼下危机四伏,由九大门派掌门为徒子们设下的试炼难题早已不似从前。在茯苓镇上,唐雪柔原以为那藏在暗中作祟的人针对的是顾子铭,现在看来,凤栖才更应该是它们惦记的。她不想打没准备的仗。
此外,周听澜从“醉生梦死地”中出来后和她们说的关于监天司的事情,更是让唐雪柔起疑。
她当然知道监天司是做什么的,但监天司的人为什么要抓凤栖,她一时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唯有将凤栖的身份放于迹崖山其他五位真人之列,有些事情才能说得通。
可如此一来,另有些事让唐雪柔犯糊涂。
“凤栖,我们虽认识不久,但现在也算得上一同出生入死,我无心窥探你的秘密,但也许你说出一二,也好让我们略知监天司为什么会盯上你,盯上我们迹崖山徒子。如果我猜得没错,公孙止那畜生,应该没有放过这次一同来的霄云派徒子。这对整个修真界来说都是大事。”
话说到这份上,其她人的态度跟着有了转变,只有顾子铭,依旧死死盯着那些野味,意识仿佛已经飘到九霄云外。实则情况并未有多少差别。经过这一下午的折腾,她愈发不敢听凤栖开口,于是先一步凝神进入自己的魂海中。
然而,此时此刻,老天大约就是不想让她顺心半点。魂海中的曦凰身形落成,像是早就知道顾子铭会这么做,静静地坐在其中。
那张长久以来始终模糊不清的脸,面容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