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儿,娘只希望你这一辈子开开心心的。好好长大,长大了去看看这九州,长大了去喜欢一个你想喜欢的人,和那人平平安安地厮守一生。娘和你姐姐都没有这样的自由,你看娘,竟然还羡慕起你来了。”
那从未清晰过的话语忽得在束鸢耳边响起。她睁大双眼,似乎看见了当年娘亲抱着她,站在小山坡上,看着天鸢当空飞翔的情景。缠绕在心中的那千万根丝线中的其中一根被狠狠扯动,疼得束鸢忍不住呵出一口气。
顾子铭忙从藤椅上翻身下来,扒这她那张藤椅的扶手,蹲在地上看她。“师姑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束鸢对上她的眼,那种疼蓦地加剧,让她忍不住蹙起了眉头。她避开顾子铭的目光。“无事。”
“师姑你别逞强啊,脸都白了,我抱你回屋里去吧。夜也深了。”顾子铭不依不饶。虽然师祖的话还在她耳边时不时响起,但她怎么都无法不去关心这个师姑。总觉得两人关系匪浅,对方似乎并不存着害自己的心。
她这人不仅会说,还会做,只是做事时总是小心翼翼,偶尔显得狗狗祟祟。比如此时,她的手指在藤椅扶手上爬了几寸,而后精准地握住了束鸢的手腕,活像个登徒浪子,以至束鸢双眸一颤,登时就想把她甩开。偏生这人那双眼长得好,此时灿若星辰,看得束鸢竟然怔了一时。
顾子铭看准时机,轻车熟入地将束鸢抱起。
“你放我下来!”清醒之时接连这样被顾子铭抱起,束鸢心中变扭的很。
顾子铭没言语,只是快步走进束鸢休息的那间屋子,将人放在床榻上之后,一溜烟出了门。她顺手把门带上,还不忘为自己的行为补充些理由。“师姑你照顾我这些日子我照顾你一回合乎情理,下次再不敢。你好好休息,我也去睡了。”
说罢,她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似的折返回来,站在门前说道:“师姑,虽然我还未曾想起什么,但总觉得这小院熟悉,不知您是否有意将此地依照庭梧布置。我可能自小缺爱,哪怕如今记忆全无,太阳西下之时也盼着回家。这地方是个好地方,若是我师娘也在此地,或许我们可以就这么生活下去。”
后面的话顾子铭说得越来越轻。她不擅以话做引,能说出这番话来全靠刚才的那点情绪煽风点火,本想借此提醒束鸢在这世间与她紧密相连者另有三人,既然如今她们二人相伴,或能诉诸心肠。没想到最后直戳到了自己的心窝子,尤其是提起“师娘”二字,顾子铭只觉得那原本就模糊不清的记忆画卷被人生生扯去一段,而这一段对她而言似乎是最重要的。
她不由得沉了眸子,再次转身余光瞥见了夜空中的皎白新月。
新月虽只有浅浅一弯,银光灼灼,照不亮这小院全貌,却不偏不倚地探入束鸢那屋子半开的小窗。
束鸢半个身子倚在床榻上,被那月光照亮些许。耳边顾子铭的话音重重,她深深呵出一口气,捧起那落在掌心的月光,将自己的脸埋入其中。
*
当夜顾子铭睡得很是不安稳,那股荷花香也没了安神的作用。她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直到新月西去,才迷迷糊糊的睡过去。可惜睡了不过一个多时辰,她就闻到了那股异常难以入鼻的药味,惹得她本就怪异非常的梦境顿时变成了一滩浆糊,顾子铭只觉得自己陷入其中,差点喘不上气。
无可奈何,她只能将重的不能再重的身子支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出小屋。
“师姑……”她那仿佛无魂的身子往那灶屋门框上一挂,声音没半点精气神。
束鸢扫了她一眼,嘴角忍不住一动。她放下手中茶盏,食指上蓦地出现一点寒光,没等顾子铭警觉,那到寒光便没入她体内。
顾子铭被冻得一激灵,后背终于长出脊梁骨来,站得笔直。“师姑啊……”
这大夏天的,她口中竟然吐出一口寒气来。顾子铭瞬间清醒,昨夜一幕幕于脑中再现,心说别是昨天话多了,真惹着这位师姑了。
然而此时束鸢的心情却好得很。这是她这些年来为数不多心情好的日子,想着昨日顾子铭说要和她一起出去走走,这才一早起来煎药。刚好,给顾子铭喝的药就剩下一幅,是该去一趟那铺子。
东临这地方位于东海之上,除了有个传说中的仙境,还有一个除新、满、残月时不开市外,每日卯时至酉时活人可踏入其中的鬼市。顾子铭喝的药中有一味药俗世间买不到,想要只能去这地方或霄云派碰碰运气。
束鸢道:“快去把药喝了,今天带你鬼市逛一逛。”
顾子铭一听这名字,脑中就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牛头马面的可怖模样来,咧了咧嘴问道,“这样的好地方怎么还能有鬼市,师姑,那地方安全吗?”
束鸢回应道:“不过是个集市罢了,只是售卖的东西寻常地方找不到才有了这样一个名字。你好歹也是个修士,怕那些牛鬼蛇神?”
怕,是真的有点怕,但是顾子铭不好意思说。何况那鬼市似乎是个有趣地方,束鸢的修为肯定很高,去那见见世面总比在院子里躺一天来得好。于是她很是乖巧地将药一口喝下,并在束鸢的监督下走了两边“雏鸟寻路”,惹得小屋周围的鸟儿再一次被惊起,两人这才出发。
因是去买东西,束鸢自己带了一袋灵石,丢给顾子铭一个装有俗世用的钱币的袋子。顾子铭接过好奇一看,发现里边竟然有银票百两,还有几个铜钱和几块碎银。脸上的表情也不知道管管,顿时变成了一个小财迷。
“师姑,我们这么有钱呢!”顾子铭后背才刚“长”出来没多久的脊梁骨霎时好像多了两根,连她那脖子都梗得笔直,竟然端起了一个娇惯的神气大小姐模样。
束鸢忽得发现自己对这个徒女了解甚少,她这会的模样从前在迹崖山上似乎从来未见过。
“这些钱对我们来说没什么用,我也不清楚如今这点钱还够买些什么。鬼市里不仅有修士做买卖,也有凡人为了糊口卖些小玩意。你要是看到喜欢的到时候可以买点。”
顾子铭双眼一亮,赶紧把那钱袋子塞进衣服内。“那我一定要买点糖,那药太苦了。”
鬼市位于东临小岛的地下,想要进入其中就必须先找到一家棺材铺,由那棺材铺的老板引着进入鬼市。那棺材铺孤零零地被建在一圈残骸之中,墙上贴着几张黄色、白色的纸钱,大白天看着就阴森森的。一口造了半截的棺材随意地被丢在屋门外,上面潦草地刻着几个字——老板死了。
顾子铭看得眉头直皱,寻思着这老板是有多不想活,这么咒自己。
束鸢走上前,抬手在那棺材盖上敲了两下,又在那门上敲了一下。过了好半晌,那紧闭的屋门才被人从里边打开,走出来一个模样可谓粗犷的女人。那女人的面容棱角分明,眼神凌厉的像是她手中的凿子一般,冷冷地往顾子铭身上一放,像是要在她骨子里刻上几个字。好在她似乎对顾子铭并没有多少兴趣,很快就将目光移到了束鸢身上。
她上下一打量束鸢,认出对方五日前才来过,便让开身子,往屋里一副刚做好的棺材指。“往那走,对了,这几天鬼市不太太平,早去早回。”
“发生什么事了?”束鸢从钱袋子里掏出两块灵石递给她。
女人只接了一块。“你收回去,我就是个引路的,不知道里边发生了什么,只是听说罢了。”
说罢,女人不再理会她们二人,继续干活去了。
知道自己问不出来什么,束鸢没执着,对着顾子铭招了招手,两人一前一后进入了那棺材中。棺材里边有机关,人的重量踩在上面下边的板子就会抽离。
脚下蓦地一空,顾子铭吓得赶紧抱住了束鸢。束鸢料到如此,抬手挽风,顺势将她推开。
顾子铭刚想大喊,一股力量便将她稳稳托住,整个人便成了羽毛,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双脚落地,束鸢仙似的飞到身边,顾子铭顿时满眼崇拜地看她。“师姑你好厉害!”
这模样以前在庭梧没少见。束鸢也不理她,自顾自地往鬼市入口走去。
鬼市之中并没有顾子铭设想中的牛头马面存在,只是不管买还是卖的人脸上都戴着一个奇丑无比的面具。顾子铭四处张望一番,便听见有人吆喝:“入鬼市戴鬼脸,活人不可擅自走,死人且可游其中。”
“师姑,我们是不是要先买个面具。”顾子铭凑到束鸢身边,指着那吆喝的人问道。
束鸢点了点头。“你去买两个,他只要你身上带着的俗世钱。”
这种小事顾子铭自然不用她陪着,落下“好嘞”二字,便已经到了那摊贩面前。这鬼市中黑漆漆的,入口出的火堆离着这摊位还有点距离,无法将其中的面具模样全部照清楚。顾子铭看了一会,觉得眼花,忙在脑中搜刮起自己的学识,掐了个萤火诀出来。
周身刚一亮,就见那摊贩往前一俯身,竟然从摊位前扯起一块大布,将小小的摊位遮挡的严严实实。
“你疯了!赶紧把你那萤光收了!”摊贩的声音带着愠怒藏着害怕。
顾子铭疑惑,余光瞥见原本从容走过的几人明显表现出了警觉,只得将五指一捏,周遭萤光倏然消失。“我灭了,至于吗?我不就是想看清你卖的面具。”
那摊贩放下大布,从里边探出大半个身子往两边看了一眼,哪怕戴着面具顾子铭都能感觉到他此时表情有多不悦。“你这是第一次来鬼市?除了照例点亮的火堆,鬼市不见其她光。何况最近有好些个不懂事在这里闹腾,你这般招摇是想被人当成箭靶子不成?我这面具都长得差不多,你要几个?”
“两个。”
“四文钱。”
顾子铭最是会看人眼色听人口气,不再挑三拣四,拿了那摊贩丢给她面具就走。回到束鸢身边,她将刚才的事原原本本告知,还不忘附上自己的猜测。“师姑你说闹事的是不是魔修一类的,要不我们卖完东西就走吧,去别处逛。”
“你这般胆小还怎么当修士?”束鸢接过她手中面具戴上,“鬼市人鱼混杂,一直都有不少魔修鬼修的存在,不过鬼市有约,这里是买卖的地方不得随意出手。你老实规矩点,不会怎么样的。”
“这规矩谁定的,要是不守规矩会怎么样?”
“你可以试试。”
试,顾子铭肯定是不敢试的,很是乖巧地跟在束鸢身后。两人一绕七八道弯,顾子铭逐渐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盯着自己。她往周围环视一圈,发现她们应该是来到了一处人多地方。料想自己虽然身上带着不少钱,但穿金戴银者一路来见了不少,只当自己是太敏感,并没有把这个察觉告诉束鸢。
恰在此时,束鸢找到了她要买药的铺子。铺子不大,她不愿意让顾子铭知晓每日喝下的到底是什么,随意找了个借口让人等在外头。
顾子铭见那铺子一眼能看清所有,边上又有个女人买了些有趣的小玩意,从善如流。没曾想她刚走到拿起女人卖的小玩意,便觉得脖子一疼。抬手往那疼痛的地方一摸,顾子铭发现是一只极好看的蝴蝶躺在她的掌心。
这蝴蝶似乎是死了,翅膀抖了两下不再动弹。
俗话说越是好看的生灵就越毒,顾子铭当即就想把那蝴蝶丢开,耳边却猛地炸开轰隆声响。不远处的漆黑石壁平白被炸开,一群颜色极为鲜艳的蝴蝶翻涌而出,远远看着,竟然成了一条五彩斑斓的大龙。
大龙横空出世,只是在无人处停顿一瞬,便嘶吼着朝顾子铭扑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