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行刚从吏部衙门里出来。
今天冬至,他本来答应了父母要早些回去吃个团圆饭,但部里突然来了棘手的事务,他不得不留下处理,又在马车前被东城兵马司的吴登封拉住说话,一来二去就耽搁了许久。
吴登封本人是没什么大能耐的,全靠他的父亲淮安侯的荫蔽,才得了件正经差事做。
今日他看似是碰巧遇到徐行,实际上是算好了,要与徐行攀上话,借机为妻子的外甥在五城兵马司谋个职位。
天昏雪骤,徐行着急回去,只说他虽在吏部,掌管百官迁调任用,但兵马司的事情归的兵部,他并不能擅自越权插手,而后又耐着性子,不动声色地找几句话搪塞过去,才从吴登封手里逃脱。
回檀山巷的路上,徐行看着烛火沉思,吴登封为什么莫名其妙的来找他说话?是张瑛想要借吴登封,敲打他吗?
马车突然急急地停下,徐行往前一倾,险些打翻烛火。
他当即皱眉。
览风撩开车帘问驾车的车夫是怎么回事,车夫颤着声音说:“少...少爷,前面地上似乎有个人....”
徐行闻言,看向马车前方,有一个小小隆起的雪峦。
览风接受到徐行的示意,迅速跳下马车查看情况。
那人在雪地里不久,看样子不像是完全晕死过去。停了许久的雪又下了起来,他的背后覆了一层略厚的雪末。
览风扫开,白雪之中显露出一身纻丝青袍,圆领衫后面透出暗色血迹。
览风一见,似乎大事不妙,立刻到徐行面前回禀:“少爷,是一个朝廷官员,穿着鹭鸶补子青袍,像是受了伤。”
徐行神色一凛,堂堂京城,天子脚下,居然有朝廷官员受刺晕倒在大街上,京城治安未免太过松懈了。
他站在车马前思忖着,等览风和阅云将人扶起,他抬头看向伤者的面庞,瞬间大惊,览风也吓了一跳:“怎么 是季大人...”
“快扶上车。”徐行沉声吩咐。
十来步之外,黑衣人挣扎着想要起身,引起的动静一下子就被车夫注意到。
“阅云,你去处理。”徐行瞥了一眼,收回眼神,与览风一同搀着季泠上了马车。
马车内银丝碳烧得噼啪作响,跳出了小小的火星子。
季泠伤势不算重,只是天寒地冻,她跑得太急,又没了大氅挡风,再加上剑伤,倒在雪地里没多久,就晕了过去。
徐行将她带进马车安坐时,借由灯火才看清她,她的脸已经冻得苍白,浓黑的眉毛与睫毛上都挂着细细的雪茸,嘴唇完全失去了血色,看起来像是濒死一般。
他立刻将自己的狐狸毛大氅脱下来给季泠披上,刚碰到她后背,手里就沾染些许粘稠,徐行一看,是血,他大概猜出了事情发生的经过。
徐行先替她披上大氅,拿过软枕放在自己的肩上,让季泠能先靠着,不至于背后伤口碰到车厢。
季泠才进了户部不到半年,是得罪了谁,要置她于死地呢?
为何这么晚了,她一个人在长街上走着,没有侍从车马,她是从哪里来的?方向上来看,肯定不是户部里头出来。
她中剑倒在了雪地中,但她应该是不会武功,也没有带兵器的,黑衣人不可能手下留情,只让季泠受了轻伤。
虽说节庆当日,深夜无人,但毕竟是京城比较繁华的街道,这样做的风险很大,他没有一招重伤或是杀死季泠,反而自己受伤,是谁出手?
既然出手了,为什么没有救走季泠呢?
今晚的事情也太奇怪了,徐行脑中浮出无数疑问。只能等阅云将那人审上一审,才能知道来龙去脉。
炭火将密闭的车轿熏得恍若暖春,在大氅的保温下,季泠渐渐恢复知觉。
她缓缓睁开眼,入眼便是熟悉的马车内饰,再缓慢地眨眨眼,看见了拢在身前的陌生大氅,以及大氅边垂落于膝上的一双手。
“先生...”一缕声音细若蚊蝇,在他耳边扰动。
季泠撑着腿,努力坐正,有些失神,眉间的雪化开来,添了几分脆弱的柔光。
软枕从他肩上掉下,摔在他的腿上。
徐行回过神来:“醒了?你先别乱动,背后的伤虽然看起来不严重,但还在流血。”
她呆愣愣地看着徐行老半天,才想起来发生了什么。看来,她看见的马车就是徐行的,是徐行救了他。
“多谢先生救命之恩。”季泠瘪了瘪嘴,不知道说什么,憋了半天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徐行捡起软枕,凭空生出几分气恼,自己都死到临头了,还惦记着什么救命之恩干嘛?真是分不清轻重缓急。
“若真要谢,你可谢不过来。”徐行声音淡淡,可季泠总感觉里头藏了脾气。
季泠一下子无语住,她又干什么了?
徐行看着她愣神的模样,将软枕放在两人之间,隔开了一定的距离。
他捋平情绪,才再次开口:“我先带你回檀山巷,我那儿有专治刀剑之伤的大夫。”
季泠老实地点点头,她确实不能回石竹巷,半夜三更的,不仅没有大夫替她看治,而且可能引起其他人的慌乱,她暂时不想把这件事情传出去。
车入徐宅,徐行将她径直带到了行简斋,吩咐一旁的侍从:“去将韩嬷嬷叫来,再把刘大夫请来,让其他人都退出院子。”
没过多久,韩嬷嬷就来了。徐行站在帷帐边,侧对着她。
韩嬷嬷见了她,摘下乌纱帽,放下头发,脱掉大氅和外袍,便猜到她是一个女子,立刻帮她解开了层层衣服,肩胛骨到后肋处赫然一道斜狞着的剑伤,皮开肉绽。好在冬天衣裳厚,黑衣人又失了手,不然还要更严重些。
韩嬷嬷拿着温热的帕子将她伤口周边干掉的血迹都擦拭干净,才刚碰上她的皮肤,季泠就抽痛地嘶了一声,韩嬷嬷当即收了力气,更小心起来。
大夫顶风而进,撩开帷帐,徐行侧身避让,猝不及防看见了她的背部,眼神再也离不开。季泠背对着他们,长发被韩嬷嬷拨到胸前,袒露的后背除了翻开的皮肉,还有层层叠叠、长长短短的旧痕。
下过大狱,受过刑罚,躲过暗杀,季泠忍耐疼痛的阈值并没有提高,大夫手中的药才碰到伤口,季泠难以控制地瑟缩一下,药粉洒落下来,忍不住痛吟一声。
沾了雪的皂靴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步。
上过药后,季泠疼得脸更是惨白几分,嘴唇都被咬破了。
韩嬷嬷扶起季泠,抬眼看见徐行,忍不住出声提醒:“少爷,老奴要为姑娘穿衣了。”
徐行这才反应过来。
季泠通身的衣裳上深深浅浅,全是脏污与血渍,韩嬷嬷将就着找了女使的衣裳先替她换上,而后绕过屏风,向徐行复命。
“夜深了,嬷嬷先回去休息吧,明日还要劳烦您多照看她。”
徐行再次走进里屋,在圆桌边坐下,季泠已经被大氅罩得只露出张脸。
“今日是怎么回事,你可要告诉我,不得隐瞒。”
季泠也知道事关重大,支起身体,往上拉了拉被子:“我也不大清楚。今夜是临时去一个同僚家中吃宴, 没有叫人作陪。结束后我便一个人走了,忽然来了一个蒙面人,先是放了一箭,被我侥幸躲开,后来又提剑而来,我只顾逃命了。本来剑已经朝我刺来,但不知道是谁出手,将他射伤,我这才捡回一条命。”
徐行听了,仔细分析着,季泠的话中几乎完全没有线索。不过好在,这个人他们是抓到了,审上一审,就能知道究竟是谁指使。
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徐行抬眼看她:“去同僚家中?哪一个?”
“山东司员外郎祝扶春,他的父亲是鸿胪寺右寺丞。”季泠老实回答。
徐行在脑中过了一遍。他与祝家父子没有往来,也就打过几次照面,对两人没什么太大印象,就暂时放过了。
“今夜你就在这东厢房歇下吧,明日大夫来复诊后,你再回去。有事叫人来正房找我即可。”徐行站起来嘱咐了几句,就离开了。
季泠看他走了,才从床上起来。屋里炭火烧得太热,她闷在床上,生怕流汗,再沾到伤口上,更有她苦头吃了。
一如她到每一个新地方,季泠绕着这东厢房四处打量着。
乌木七屏卷书式扶手椅、青花蓝查体梵文乾罐、黄釉暗刻缠枝花卉纹盘、黑漆嵌螺钿二十四孝图八角套盒……
她之前经过檀山巷多次,看着徐宅外头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没想到里面别有洞天,光是这个东厢房,就比她的浮云堂大了不少。
看来徐家确实是十分低调内敛。
在屋里转了两圈,她终于累了,洗漱过后,就吹灯上床。
刚躺上床,就不小心压到了伤口,她痛得大叫了一声,觉得自己实在是蠢笨,到了陌生的地方,反而失去思考的能力。恨恨地锤了床,她转而翻身趴下。
究竟是谁要害她?
户部里的人虽说与她不算交好,但也不知有什么理由要置她于死地吧?
季泠左想右想,很快便不敌一日的疲累,沉沉睡去。
徐行站在主屋前,看见东厢房里的人影透过轩窗,不顾伤痛地走来走去,忽远忽近。
随后灯一盏盏灭了,屋子里暗了下来。黑夜之中,突然传来一阵叫喊,之后就是长久的寂静。
屋顶的积雪层层累加,檐头终于支撑不住了,抖落了好大一块雪下来,在地上形成一个小山包。
徐行转身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