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练室的空气弥漫着初夏特有的、混合着汗水、松香和纸张油墨的微热气息。阳光穿过高大的窗户,在磨砂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光束中尘埃飞舞。
高二七班艺术班的学生们正沉浸在《破晓》节目最后的冲刺阶段,空气里绷着一根名为“紧迫”的弦,却又被少年人特有的活力冲撞出奇异的张力。
江烬坐在排练室角落那架略显陈旧的立式钢琴前。他脊背挺直,目光专注地落在摊开的、被他用不同颜色笔迹密密麻麻修改过的乐谱上。
那不再是纯粹的林澈原版《破晓》吉他谱,而是他熬了几个深夜,尝试用“秩序表达混乱”理念重新编排的钢琴版主框架。
琴键在他指尖下流淌出经过精密计算的、充满力量感的和弦进行与低音线条,试图捕捉原曲中那股原始的冲击力,却又不失钢琴特有的结构感和层次。
林澈斜倚在钢琴侧面的谱架上,抱着他那把心爱的吉他,手指无意识地在琴弦上轻轻拨弄,发出几不可闻的低吟。
他半眯着眼,视线却落在江烬敲击琴键的手上。那双手骨节分明,白皙修长,动作精准得像精密仪器,每一个落点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和控制。
然而,林澈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细微的不同——那指尖似乎不再仅仅是执行指令的冰冷工具,而是在每一次强力和弦落下时,带着一种隐忍的、蓄势待发的爆发感,仿佛在黑白分明的秩序下,压抑着亟待喷薄而出的岩浆。
“停一下,江烬。”张昊的声音从旁边的电子键盘后传来,他皱着眉头看着自己的分谱,“你改的这个低音下行,从Gm到F的那个转位……衔接点我键盘的音色切换有点跟不上,听起来会断层。”
江烬手指悬停在琴键上,眉头习惯性地微蹙。他刚要开口解释声部设计的逻辑,林澈却抢先一步,手指在吉他上随意地滑出一个流畅的音阶,带着点慵懒的调笑:
“昊子,你这手速不行啊?平时打游戏那劲儿呢?要不,让我同桌再给你改简单点?幼儿园级别的?”
“滚蛋,”张昊笑骂着抓起谱架上一块橡皮砸过去,“我这键盘是合成器音效,切换需要预加载时间懂不懂,你个玩六根弦的野蛮人。”
排练室里响起一片压低的笑声。夏婵正和其他同学在角落比划着一段配合音乐节奏的肢体动作设计,闻言也笑着看过来,陈墨则安静地坐在画板前,铅笔沙沙作响,捕捉着排练中某个动态的瞬间。
江烬没有参与笑闹,他迅速在乐谱上做了个标记,声音平静:“明白了,我调整一下低音线条的密度,或者延迟你的音效切换指令半拍,让键盘有缓冲时间。张昊,你试试这样……”他转向张昊,语速清晰地讲解着修改方案,指尖在乐谱上指点着,眼神专注而专业。
林澈抱着吉他,身体微微前倾,几乎靠在钢琴的侧板上,目光从江烬指点谱子的手移到他专注的侧脸上。阳光勾勒出江烬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那是一种近乎禁欲的专注感。
然而,林澈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滑落到江烬耳后那一小块皮肤——那里因为专注和室内的微热,透出一点不易察觉的淡粉色。
江烬似乎察觉到这过于靠近的注视,讲解的声音顿了一下,下意识地侧了侧头。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
林澈的眼神带着惯有的戏谑和探究,深处却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被那专注神情吸引的专注。江烬的心跳,在胸腔里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又加速擂动起来,那面在酒吧里被唤醒的鼓,仿佛又被人轻轻敲了一下。
他迅速移开视线,重新聚焦在乐谱上,但耳尖上的那抹粉色似乎更深了些。
“咳…就这样改,我们从头再来一遍。”江烬的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一点。
排练继续。
当音乐推进到《破晓》最狂暴、最撕裂的那个高潮段落时,江烬的钢琴不再仅仅是提供支撑的骨架。他十指在琴键上狂奔,经过精心编排却依旧保留了原曲疯狂内核的华彩乐段倾泻而出。
不再是肖邦夜曲的优雅,而是带着贝多芬式的英雄气概和拉赫玛尼诺夫般的浓烈情感,裹挟着属于他自己的、被秩序规训过的澎湃力量,狠狠砸向琴弦,强大的共鸣震得钢琴的共鸣板嗡嗡作响,空气仿佛都在颤抖。
与此同时,林澈的吉他如同被点燃的引线,爆发出标志性的、带着电流嘶鸣的强力扫弦和推弦啸叫。两股截然不同却又在江烬改编下奇异地达成共鸣的能量——
一方是精密计算下的狂暴宣泄,一方是原始野性的肆意燃烧,二者在排练室狭小的空间里轰然对撞、缠绕、攀升。
“咚!锵!滋啦——!”
鼓手刘威的鼓棒几乎要敲断,贝斯手赵肃的低音咆哮着夯实基础。夏婵设计的肢体动作在这一刻爆发出最大的张力,如同在音浪中挣扎或飞翔。张昊的键盘音效铺满了狂野的底色。
江烬全身心投入在演奏中,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指尖下每一个音符的力度和走向,那不再是机械的重复,而是他试图用“秩序”这把刻刀,雕刻出内心那股被压抑已久的、属于他的“混乱”火焰。
每一次强力的和弦砸落,都像是砸在父亲筑起的高墙上;每一次疾速的音阶狂奔,都像是冲破束缚的呐喊,汗水顺着额角滑下,他无暇顾及。
就在这全情投入、感官被音乐无限放大的时刻,他感觉到左侧肩膀传来一点轻微的、持续的震动感。
是林澈。
林澈抱着吉他,身体随着节奏忘我地晃动,他的肩膀,隔着薄薄的T恤布料,正随着他扫弦的动作,一下下地、无意识地蹭在江烬的左臂和肩膀上。那触感温热、带着吉他震动的微麻和少年充满活力的肌肉弹性。
一下,又一下。
像羽毛轻搔,又像微弱的电流。
江烬的呼吸猛地一窒,指尖下的音符险些滑脱。那震动透过薄薄的校服衬衫,清晰地传递到他的皮肤、骨骼,甚至……直抵那面正在胸腔里狂跳的心鼓。
他努力维持着演奏的稳定,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微微绷紧,左臂的肌肉僵硬了一瞬。他不敢转头,只能将全部意志力集中在指尖和眼前的乐谱上,试图忽略那扰人的、却又带着奇异吸引力的触碰。
林澈似乎毫无所觉,依旧沉浸在演奏的狂热中,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发,黏在饱满的额角,眼神炽热地盯着前方的虚空,仿佛那里有他想要冲破的一切阻碍。
他身体晃动的幅度更大了,肩膀与江烬手臂的摩擦也更加频繁和紧密。
江烬的耳根彻底红了,排练室的空气仿佛瞬间变得粘稠而稀薄。他能闻到林澈身上传来的、混合着汗水、阳光和淡淡吉他琴弦油的味道。
那味道霸道地钻进他的鼻腔,与钢琴木料和松香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全新的、令人眩晕的感官风暴。每一次无意的触碰,都像一颗火星溅落在干燥的引线上,在他体内点燃一簇微小的、却足以扰乱心神的火苗。那面心鼓越敲越急,咚咚咚的声音几乎要盖过耳边的音乐轰鸣。
“太棒了”秦蔼老师的声音穿透了音乐的轰鸣,她站在排练室前方,双手虚按,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这里刚才这里,江烬,林澈,你们俩这段对话太棒了!”
音乐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停了下来,目光聚焦过去。
江烬猛地抽回手臂,动作快得有些仓促,指尖甚至带出了一个不和谐的尾音。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胸腔里那面失控的鼓,脸颊和耳后的热度却一时难以消退。
他垂下眼,盯着琴键,仿佛那上面刻着救命的符文。
林澈也停下了扫弦,有些茫然地喘着气,额头的汗珠顺着脸颊滑下。他似乎这才意识到刚才的“亲密接触”,侧过头看向江烬。
看到江烬微红的耳根和紧抿的唇线时,他微微一怔,随即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带着点玩味的弧度。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手,用手随意地抹了把脸上的汗。
“就是刚才那个高潮段落,”秦蔼老师快步走过来,眼神亮得惊人,她没注意到两个少年之间微妙的氛围,注意力完全被音乐本身吸引,
“江烬,你改编的钢琴华彩太有力量了!那种被精密控制的爆发感,完美地托住了林澈吉他的原始野性。而林澈,你的回应,那种不顾一切往上冲的劲儿,正好撞在江烬构建的力量平台上,就像……就像冰与火的极致交融,秩序为混乱提供爆破的支点,混乱又点燃了秩序最深层的能量。太棒了,这才是真正的《破晓》,这才是我想看到的‘融’!”
秦老师激动的话语回荡在排练室里。夏婵和陈墨相视一笑,眼神里带着了然。张昊则冲林澈挤眉弄眼,用口型无声地说:“蹭得舒服不?”
林澈冲着张昊的方向比了个中指,脸上却挂着痞气的笑,目光不经意地再次扫过江烬依旧泛红的耳廓。
江烬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秦老师兴奋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谢谢老师。还需要再磨合细节。”
“对对对,细节。”秦蔼用力点头,“保持住刚才那种感觉,那种……对话感对抗与支撑并存的感觉。休息十分钟,然后我们重点磨这一段。”
休息的哨声响起。排练室里瞬间松弛下来,大家喝水、聊天、活动筋骨。
江烬几乎是立刻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众人,佯装看窗外的风景。初夏的风带着暖意吹进来,却吹不散他脸上的燥热和左臂上残留的、被蹭过的奇异触感。
他下意识地握了握左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琴键的震动和林澈吉他传递过来的微麻。
林澈拧开一瓶矿泉水,仰头灌了大半瓶,喉结滚动。他走到江烬身后不远处的谱架旁,拿起自己的乐谱随意翻看着,目光却时不时飘向窗边那个挺拔而略显僵硬的背影。
“喂,”林澈的声音带着运动后的微喘,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江烬耳中,“刚才……没撞疼你吧?”
江烬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没有回头,只是望着窗外摇曳的树影,声音低沉:“没有。”
“哦。”林澈应了一声,停顿了几秒,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他手指无意识地拨了一下琴弦,发出一声轻微的“铮”鸣,然后,带着点刻意为之的随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低声补了一句,语气里藏着只有他们两人能懂的戏谑:
“不过……你那心跳声,隔着衣服都震得我肩膀发麻。江烬,练琴还附赠架子鼓功能?”
轰——
江烬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连脖子都瞬间红透。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林澈,这个混蛋!
这时他又突然听见林澈说:“同桌,这周末来要不要我家吃个饭?我爸妈听说咱俩排练节目,一直想邀请你来着。”
江烬脑子懵了一下,他听见自己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