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下不见曲秾身影,须弥岛主也不着急,只对乔无暮道:“你想见的那人,她魂魄就在这里,可她好像不愿意出来见你。不过你放心,最多半个时辰,我就送你回去。”
“只有半个时辰么?”乔无暮问。
岛主懒得跟他说明岛内外的时间差异,道:“多一毫也不行,半个时辰后人间天明,新任君王失去踪迹,淮国怕是要大乱。”
这话看似在对乔无暮解释,但曲秾听得出来,岛主也在提醒自己,时间有限,如果她一直藏下去,人就白带来了。
曲秾当机立断,从树上跃下。乔无暮看见一道月白色身影,由暗变明,随后像透过枝杈的月光,从树间洒落下来。他跑至树下,想将那月光盛接住。
但月光无形,是承接不住的。曲秾脚尖点地,后退半步,为了避开靠近的乔无暮,她张开手掌,对他施了个法术。
一句咒语浮现于脑海,曲秾默念一遍,乔无暮定在原地,向前扑倒。曲秾一惊,上前扶住,发现他已经陷入昏迷。
“我那个法术只会限制行动,并没有杀伤力,”曲秾给乔无暮切了脉,“他也没有受伤,怎么会突然晕倒?”
岛主走过来,探了探乔无暮印堂,脸色大变:“你对他用了幻术?”
曲秾道:“我从未修习过此术……”她顿住了,想起自己方才施法的同时念过一句咒语。
岛主勃然大怒:“幻术咒语只有须弥族才得知,你竟敢偷师!”
“实在抱歉,我并非故意偷师,是方才躲入树间之时无意得知。”曲秾将乔无暮放至平躺。
“要事当前,我暂且不追究,离岛前,我会亲自把咒语给你抹掉。”岛主说着,唤出寻龙尺。
寻龙尺的指针旋转几圈,最终指向乔无暮。岛主道:“离远些。”说完又幻出一个闪着微光的气盾,将曲秾挡在外面。
“岛主这是……”曲秾疑惑道。
“排除干扰。”岛主言简意赅。
在气盾另一侧,曲秾看见寻龙尺的指针现出一条隐线,另一头连接着乔无暮心脏。她明白,无需岛主再多行解释,昆仑鼎在乔无暮体内无疑。
可下一个问题接踵而至,那昆仑鼎要怎么取出来呢?
“好了,查也查出来了。”岛主道,“他现在还在幻境里,你是想唤醒他,还是就这样让他回去?”
曲秾其实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乔无暮,于是道:“就这样送回去吧……可昆仑鼎要怎么取?”
“最简单的办法,”岛主道,“待他死后,同时剖开他的形身和神魂,便可不费吹灰之力,将那东西取出来。”
曲秾哑口无言,良久道:“……没有别的方法么?”
“我知道你舍不得,所以这个方法我本来不打算说的。”岛主笑,“别的方法么……也有,就是麻烦些。”
“还请岛主不要卖关子了。”曲秾没好气道。
“要先将寻龙尺炼成玉玦,那需要些时日,不过不长就是了。最麻烦的地方在于,你要在他最脆弱的时候,用玉玦把昆仑鼎吸出来。”
“最脆弱的时候……”曲秾思考着,“那不就是濒死的时候?”
“不,”岛主道,“那只是身死,你漏掉了另一种可能——心死。”
心死?曲秾隐隐觉得这也不是什么良方。
“凡生几苦,和所爱之人阴阳相隔、被信任之人欺骗背叛、被骨肉至亲抛弃、欲为英豪却遭万人唾弃、秉承公正却沉冤难雪……”岛主道,“这些不过九牛一毛,他如今最多已历两苦,若能将所有痛快一一历遍,才能臻化心死之境。”
那些痛苦听上去无异于酷刑,他竟然用臻化二字。曲秾道:“还有没有别的……”
“当然有。”岛主声音冷峻,“你放弃取鼎,然后你死。”
她还没有无私到那个地步,曲秾回看乔无暮一眼,想心死还有回环余地,身死就什么都没有了。她渐渐有了决断。
天亮前,岛主将乔无暮送回寝殿。离开之时,乔无暮朦胧间拽住他衣袖,岛主轻飘飘道:“你还会再见到她的,只要你心够诚,足以打动神灵。”
将寻龙尺炼成玉玦需要一段时间,曲秾便在须弥岛上停留下来。
重炼形身需要一个不受外界干扰的环境,征得岛主同意后,曲秾在须弥族祖树下打起坐来。
在她神魂入定,对周遭一切浑然不觉之时,多日不曾露面的须弥岛主出现在她身边。
他隔空探了探曲秾印堂,确认了她暂时不会醒来,再次启动寻龙尺。
隐线如丝,从指针处延伸出来,终点没入曲秾左侧心脏,和乔无暮那日一模一样。
岛主却并不惊讶,又悄无声息收起寻龙尺,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曲秾花十日炼好形身,随后在岛上搭了个茅草屋,和与山一起种梧桐树。
据与山交代,他欠了岛主一笔不大不小的债,岛主懒得算来算去,就让他种树抵债。
与山心眼实,种一颗是一颗,不像曲秾,能用法术的地方她绝不亲自动手,用新炼形身不适的理由,光明正大摆烂。她自己偷懒便罢了,甚至还劝与山一起偷懒:“又没人监督,种那么认真作甚。”
与山道:“梧桐树有灵,你倾注了心力,它就长得好,那样能快些种完。岛主给的树苗也有限,还是仔细些好。”
说到须弥岛主,曲秾道:“与山兄,你可知现任须弥岛主是什么来头?”
“为什么问这个?”
曲秾道:“我觉得他脾气古怪,不是个好相与的。此外身份也成谜,明明对须弥族术法深谙于心,又似乎对圣物异常仇视。”
与山道:“他身份的确复杂,母亲是须弥族和凡人所生,父亲是魔族和神族所生。”
曲秾在心里捋了半天,道:“原来是个混血,还混得这么……”异彩纷呈。
“至于你说他对须弥族态度暧昧不明,大概因为他是在须弥岛长大的,这里算他的故乡。不过几百年前,他被驱逐出了须弥族。”与山道。
“那他现在也是个漂泊无依的可怜人了。”曲秾道。
与山摇摇头,道:“也不尽然,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传闻说,他是背叛了须弥族才得以独活。”
曲秾思考着,道:“我却觉得,他对须弥族感情很深,不然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守在祖树旁,还执着于在岛上种树?他是想恢复岛上昔日风光吧。”
“曲姑娘是性情中人,喜欢把人往好处想。”与山道,“可是岛上灵蕴尽失,想恢复生机不是件容易的事。”
“事在人为嘛。”曲秾道,“为着成全岛主这份思乡之情,以后你我再勤快些就是了。”
与山:“……”他一直都很勤快。
岛上树苗犹如雨后春笋,这日曲秾站在小山上,从头到尾数了几趟,确认数字无误,再次叩开后山山门,向岛主辞行。
岛主依旧带着面具,倚在树上,有如林中高士,道:“你想好怎么取昆仑鼎了?”
“有个不成熟的计划,”曲秾道,“我若化作山匪贼寇之流,行绑架刺杀之事,让他求救无门、渐渐绝望,或许能达到心死之境。”
“你想得太简单了,”岛主道,“上回他不知道我的身份,便敢跟着我离开凡间,我看生死在他那里也不算什么重要的事。一个不怕死的人,你说的那些对他有什么用?何况你也不会真杀他,只是恐吓,先露馅的一定是你。”
“岛主有何高见?”
“他最看重的人和东西,你要一一摧毁,而且不能给他留下一丝喘息的机会。”岛主道,“至于他看重什么,你比我清楚。就算没那么清楚,一个凡人,即便为王,心头那几两肉装的也不过是至亲挚友、妻子儿女、恩师良相,你一个个去试便是。”
曲秾冷不丁调转话头:“那么岛主最看重的又是什么?”
“这六界已经没有任何值得我在乎的东西了。”岛主毫无波澜,将手里的玉玦抛了下去。
曲秾接住了,道:“多谢。岛上一百五十颗梧桐树苗已悉数栽完,岛主不出去看看、清点数目么?”
“看有何益,不久之后便都会凋零的。这岛已经死了,死土养不活任何东西。”
“可我看那些树苗欣欣向荣,并不像会枯萎的样子。”曲秾道,“我想,或许是因为寻龙尺重回,让岛上的灵蕴恢复了些。岛主出去看看,说不定会有惊喜。”
岛主不为所动,道:“那也只是暂时的,玉玦一旦离岛,再顽强的树也会死。”
曲秾点到为止,不再多劝,抱拳道:“叨扰岛主多日,在下这便要走了。与山兄种完最后一棵树,说是愧对岛主,已经先行离开,托我一道告别。”
曲秾离开后许久,后山山门徐缓而又沉重的地开启,须弥岛主站在门内,脚还未从从陵墓里踏出来,先盛接了满目葱郁。
数不清山门边栽了多少棵梧桐树,但就目测,一定不止一百五十棵,并且树干粗壮,绿叶都有掌心大小,打在肥沃土壤之上,形成一片清凉的林荫。
他不自觉步入林中幽径,来到小木屋旁。
屋顶冒出袅袅炊烟,透过门窗,他看见了看着他长大的族长夫妇,还有后门那个高高荡起的秋千架。
他一瞬间幌了神,以为自己回到了小时候。
可刚种下的树苗怎么可能长得如此之快?他立即又清醒过来。
一旦入境之人意识到眼前所见都是假的,幻境便会加速崩塌。
岛主看着眼前的树林和木屋一去不返,只余下一片光秃而稀疏的树苗。
原来这就是曲秾说的惊喜,他这时想起来,自己忘记收回她身上的幻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