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宣缘自一处陡峭的崖壁脱身,眼前豁然开朗,有十数人在这片山间平台上,除却站在一旁躬身伺候的仆从,其他人或席地而坐、或倚石眺望。
这些文人散客大多会带着一两个随从,所以真正参加集会的两只手就数的过来。
有人瞧见杜宣缘上来,朝她招手道:“仲因,许久不见。”
杜宣缘朝他们拱手行礼,又聊了几句近况。
随后一行人眺望山水、歌咏诗赋,有人到山边小溪钓鱼,也有人在附近的林子里挖野菜,自带了美酒蔬果,也不妨碍他们找点野趣。
杜宣缘随手薅了一把野香荠,又溜达到溪边瞄了眼竹篓里几条贪嘴被抓的小鱼。
钓鱼的男子头顶草帽,身上穿的也是便于行动的麻布短打,只是腰背挺直,身形高大健硕,看着绝不是随从侍人之流。
他只扫了眼杜宣缘,注意力依旧在随波飘荡的鹅毛上。
一截细竹竿、一根棉线、一片鹅毛,也不知底下的鱼钩是什么制成的。
纵使今日参加集会的大多自负旷达随性,也少有这样“装备简陋”的。
“吴家那个怎么样了?”杜宣缘起身眺望远处的山景。
细微的声音只有她身侧的男子能听见。
“被亲爹揍了一顿,昨晚关的禁闭。”男子亦不动声色地作答。
“没人弹劾?”
“被吴侍郎动关系拦下来了。家私小事,对他们来说也不是难事。”
“有意思。”杜宣缘笑得很是开心,“要小事化大了。”
“后边……”
杜宣缘径直道:“后边不用我们再出手,自有人添油加醋。”
她拍拍手上的浮尘,声量稍大:“行昭兄,你钓的大鱼还不够咱们塞牙缝的呢。”
薛景,字行昭。
他扫了眼杜宣缘,默不作声。
在杜宣缘往别处溜溜达达的时候,忽然听见溪边有人声惊呼:“好大一条鱼!”
大鱼上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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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仲因看上去好好的,实际上人已经走了有一会儿了。
他的斜对面就是亲爹、亲娘。
拜帖上写的“明日”拜会,但拜帖是昨晚半夜三更送来的,人自然也是今天上门来。
不过拜帖上也写着具体的时间。
此时此刻,杜宣缘不在,陈仲因自然要顶上,前来待客。
但他还用着杜宣缘的身体,只好在爹娘面前以这栋宅子的女主人身份自居。
梅香上完茶就乖乖站在他身后。
陈父、陈母皆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
像是在从各个角度,去评估一个物件是否合格,是否满足他们的要求。
现在陈仲因真是坐如针毡。
更重要的是,这样的目光他太过熟悉。
在那些“叛逆”的时日里,每当他想要向父母表达不满,向这世上本该最亲近的人倾诉自己的志向与爱好时,他们都会用这种奇怪的目光盯着他,口中吐出反对与贬低的话语。
以致陈仲因现在一接触到这样的视线,手心就忍不住泌出冷汗。
更别提与他们四目相接,说几句客套话。
陈父的印象里,这个勾得自己儿子忤逆长辈的貌美女子,就是个冒冒失失、空有一副皮囊,难登大雅之堂的祸患。
但“陈仲因”竟然真的因为此人要和家族决裂。
偏偏现在“儿子”又闯出几分名堂来,他纵是再怎么不满,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这个儿媳。
陈母倒是头一次见着这个引得自己“儿子”违背父母的女子。
她对这女子也不怎么满意。
这副忐忑不安的模样,真是跟她那个没出息的儿子如出一辙,瞧着就让人不舒服。
更何况,他们登门的时候,已经是大中午了,这丫头居然才刚刚起来,见有客人来,只吩咐侍女上了茶,然后就在这儿干坐着,连人都不会叫。
进门的时候,家里四个奴仆都不干活,堵在一块不知道在唧唧歪歪些什么。
一个懒散、愚笨、胆怯,连四个奴仆都管教不好的野丫头,怎么配进他们陈家的门?
而且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她看这女子的面相就莫名不喜,别是个天煞孤星的克星命!
这边两个自矜长辈身份,上上下下打量着对面,就是不打算先开口;那边那个无话可说,只能低头沉默,厅堂中氛围一时间很是微妙。
直到守福来报。
听见杜宣缘回来的消息,厅堂中的三人不约而同地起身,冲着外边翘首以盼。
杜宣缘将装着大鱼的鱼篓递给招禄,吩咐晚上熬一锅鱼汤。
她一抬头,就瞧见三个人都站在那迎接自己。
“这么客气做什么。”杜宣缘径直上前,向陈仲因伸手,陈仲因也十分流畅地握住她的手,两个人就这样和谐地站在了一块。
看得陈母眯眼、陈父摇头。
这光天化日的,成何体统!
陈父正要就这件事好好说道说道,却被陈母拉住。
她看向杜宣缘,面上堆笑:“仲因,好孩子,你离家多日,怎得不回来看看娘?前些时候娘生了病,晚上做梦都是你,你怎么这么狠的心……”
杜宣缘等她絮叨完,才面带微笑着冷不丁道:“我不是已经被赶出陈家了吗?”
一句话,直接让两人齐齐一噎。
陈父冷哼一声,盯着杜宣缘身边的“女子”道:“我看你是连陈家大门朝哪边开的都忘了。”
杜宣缘感慨着说:“老实说,我确实不知道你们陈家大门朝哪边开。”
陈仲因悄悄偏头,一边心怀歉疚,一边狂压嘴角。
这可真是天大的实话,杜宣缘又没去过陈家,怎么知道陈家大门朝哪开?
她犹嫌不够,还补充道:“不过你们家大门,就是朝天开,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陈父气急败坏,当即朝着扬起手掌。
还不等杜宣缘阻拦并还击,陈母就拽住了他,道:“你同孩子置什么气!”
陈父怒道:“再过几月他就满二十了,还是个孩子吗!”
这句话倒是提醒到陈父。
他的怒气多是源于儿子的失控,现在终于又找到一个可以控制对方的把柄。
陈父沉着脸,对杜宣缘道:“仲因,你还未行冠礼,未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无媒无娉擅娶,你怎么有脸谈情爱、志向?恐怕连婚书都没有,只在此苟合吧!”
陈仲因愧疚低头。
照理来说,再不济他也应当在成婚前一日举行冠礼,以表自己成人,可以承担一个家庭的重任。
可是他不仅没有做到,三书六礼也没过,甚至连一只亲手猎来的大雁都没有。
——虽说这些活,理论上应该是顶着陈仲因壳子的杜宣缘来做。
不过杜宣缘老神在在得很,闻言更是一点儿愧疚也无,冲陈父道:“我无父无母,特意请苍安县的县令做媒,缔结婚姻,婚书就在这儿呢。”
陈仲因见她从怀中掏出婚书,下意识瞄上一眼。
婚书一式两份,他那份自然放在屋里。
陈仲因惊诧地看着,心道:她怎么随身携带着婚书?
陈父当然没心思想这种无聊的小事,他甚至看都不想看这份有着官府印章的婚书。
只是还不等他拿孝道压人,又听杜宣缘道:“至于冠礼,大宾的人选我已经有了定数,就不劳陈主事操心了。”
陈父时任工部子司的虞部主事,是个闲散的六品官。
——工部的职位,一般是闲散不到哪去的,但又苦又累还没油水,陈父当然不乐意管这些给人种菜、供蔬,乃至御马司的草料供应。
实在是有辱斯文的官职。
更何况“陈主事”这个称呼还是从“陈仲因”口中吐出的。
他写拜帖用那样生分的词句,是怨怼“儿子”的不孝之举,她现在称呼亲爹“陈主事”,又是因为什么!
难道她还敢怨怼父亲不成?
陈父登时气极,又气势汹汹冲向杜宣缘,这回陈母是拦也不敢拦。
但杜宣缘拦得轻轻松松。
她又不怵陈父,一手将陈仲因护至身后,一手格挡住陈父那一巴掌,还有闲情笑道:“陈主事,去年就跟你们说过了,纵使我是小小的九品医使,也是朝廷官员,您就算是六品主事,也不能随意欺凌末流小官吧?更何况如今我已位居五品偏将军,您是想以下犯上吗?”
杜宣缘又想起在陈父刚刚抬手那一瞬,她身后的陈仲因下意识后退的动作。
她面上的笑意消失,道:“即便是奴仆,也没有随意打骂的道理。占一个父子的名分,就可以罔顾大成律法了吗?”
陈父怒极反笑,道:“哈,难不成你还想让你爹去坐牢?”
“哪里的话。”杜宣缘双眸里没有丝毫情绪,“罪证都没了,怎么把您送进牢里呢?”
陈父怒不可遏,可这只手还被杜宣缘攥在手里收不回来。
他使劲向后拉扯着,孰料杜宣缘突然松手,骤然失去回拉的力气,陈父猛然跌坐在地,滑稽又可笑。
“小心点。”杜宣缘在陈母着急搀扶陈父的时候微微倾身,盯着二人笑道:“若不小心摔死在这儿,我才买了一年的房子就成凶宅,自己住的心里不踏实,卖都卖不出去,再有钱也没这么个糟践法啊。”
陈父的肚子气得像个河豚一样鼓得老大,他重重喘息两声,扶着陈母的胳膊站起来,指着杜宣缘半天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陈主事今日拜访,在下不胜荣幸。”杜宣缘淡淡地说,“只是来日冠礼简易,不宜宴请宾客,届时就不请主事前来观礼了。”
陈父一把推开陈母,颤抖的手指都快戳到杜宣缘鼻子上了。
杜宣缘慢悠悠后退一步,道:“若没有旁事,我叫守福来送客。”
陈母眼中含泪:“仲因,你当真要气死爹娘吗?”
杜宣缘并未对她再说什么,只道:“送客。”
即便陈父陈母再怎么不甘心,也做不出在小辈面前撒泼打滚的姿态,终于还是被守福“送”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