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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第九幕 背誓者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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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科夫没能在天亮前赶回骑士团。不止夜里的晨祷,他连餐前祈祷也没赶上。奴隶出身的骑士硬着头皮,在一众黑袍军士的目光中往小教堂去。“自由者”,他听到人们口中阴阳怪气地讨论这颇具争议的绰号。所有人都知道他不守团规了——这通常是缺乏虔诚的表现。可亚科夫没心思揣度这些。

桑乔正在小教堂迟迟地守着,像在等待他。“别放在心上。”他这话不知算是安慰还是讽刺。“在这呆得久了,各地的人都学着希腊人那样说反话。”

“我没放在心上。”亚科夫也在他旁边的垫上双膝跪下,双手合十。“我也没觉得你是故意散播这绰号。”

“…不得不说,你诚恳起来真惹人生气,正像个刻薄的奴隶。”桑乔惊讶地扭头瞧他,又不满地转回来。“唉,不过这样的骑士我也见得多了。”

“你直抒胸臆,就不怕我恼羞成怒?”亚科夫皱着眉闭上眼睛。“你又见过怎样的骑士?”

“我不爱撒谎,尤其是在天主面前。”桑乔说。“现在不比从前。骑士们要么是去圣地镀金,方便拿个封号;要么是觊觎财富,借骑士团的名头为家族寻方便。我是个天真的理想者,又不是傻子。”

“那你觉得我是哪一种?”

桑乔用那圆润的鼻子哼了一声。“这关我什么事?”

“要是你发现我做更多违反团规的事,你会向团长举报我吗?”

“举报若是有用,你又怎么进得来骑士团?”

“既然你觉得这是个腐朽糜烂的地方,为何千里迢迢来这?”

“任何事都不是非黑即白的。”桑乔缓缓地开口。“只朝圣不杀敌,便能使许多百姓免于战火;只从商不诵经,反而叫贸易便捷,交流温和。”

亚科夫感到这些疯话细品来竟有些道理。他忍不住偷偷睁开眼睛端详这圆润的西班牙人,感叹那些卷曲的胡须颇具智慧。“…我想借些船只做事。”他试探着开口。“你能帮我吗?”

“可不是什么丧尽天良的事吧?”

“当然不。”亚科夫移回视线,瞧神龛上的十字架。“只是弄些香料回来。”他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若事成了,给你分成。”

“唉,真是罪恶。”桑乔无奈地摇着头,做起忏悔。“‘贪财是万恶之根。有人贪恋钱财,就被引诱离了真道,用许多愁苦把自己刺透了。’”

“‘我们应当悔改,就是从心底里面忏悔,愿意接受上帝的爱和怜恤。’”亚科夫低着头,跟随他念祷。

“阿门。”

“阿门。”

两名骑士从垫上起身,走出小教堂去。

“过几日,我带你去港口瞧瞧。”桑乔一改洪亮嗓音,小声地说。“你若上心,往后这事就归你来管。”

亚科夫忙碌的生活就此变得像只陀螺,每日被抽打旋转个不停。紫红的暮色像把锋利的刀子,一到降临,不光割裂白日与黑夜,还割裂亚科夫飘飞的心绪,割裂金角湾与骑士团的路途。太阳升起时,他做最虔诚的圣骑士,施粥祈祷,在神龛前擦拭自己泛着银光的剑刃;月亮升起时,他做最邪恶的监护人,守廊观火,在魔鬼旁看管奴隶流着蜜糖的鲜血。

郁闷、担忧、恐惧、焦急,全被混作一团焦头烂额的浆糊,充满他的颅内,叫他痛恨夜幕的降临,质疑挣扎的意义。亚科夫想,他好似要分裂成两个人似的:一人是善良者中最不堪的,一人是卑劣者中最高尚的。

尤比起初还望他脸色,不敢轻易在别人皮肤上下嘴;可没过几日,那些美味的血便叫吸血鬼脸上盈着美好饱满的笑容,叫亚科夫嫉恨,却又有别样的解脱——自从没人每晚都叫他失血,他的身体竟立竿见影地变得更加轻盈健壮,甚至精神都好上许多。

“感觉像回到小时候。”尤比对他说。“每个人都和蔼可亲,身上流动着欢乐的血。”

“那是假的。”亚科夫却回答。“你喝了我与娜娅的血,便知道世界不是这样的。”

“我知道。”尤比笑了,看起来天真又邪恶。“可我还是喜欢快乐的味道。”

金角湾的别院已变为一栋满含欺骗与甜蜜的剧院——亚科夫想,倒不如骑士团般磊落。他也的确更喜欢骑士团:这尽是直来直去的武夫,没什么脆弱易碎的东西要他苦苦守护,也没那么多勾心斗角的阴谋要他挣扎揣测。繁琐扰人的金融事务用不着他来处理,会算数与敷衍的修士在这人满为患;而这也不是东方的前线,战争与冲突都鞭长莫及。生活像在修道院里,只是训练与祈祷的两点一线——亚科夫发现,在这庞大的虔诚机构中,他反成了那秘密最多,心机最深,权力最大的角色了。

只是他稍微这样快活地想要逃避,胸口的戒指就连着刻印酸涩起来。

桑乔邀他出门时,外面阳光灿烂,晒得人睁不开眼睛。夏天还没来,可南方的天气已逐渐炎热。“带上匹马。”桑乔递给他张简陋地图。“我们得走上一整天。”

亚科夫简单地扫阅,发现上面歪歪扭扭地画着图与符号。“…这都是金角湾的港口吗?”他忍不住问。“你不识字?”

“处处都有朝圣者来,每个港口都有船只。”桑乔的嘴张得圆圆的回头瞧他。“莫非你识字?”

“…从前我的主人教过我一些。”亚科夫皱起眉头。“我识得不多。”

“你奴隶的出身现在看来反比许多贵族还高尚。”桑乔毫不掩饰地感叹。“有匹马有身盔甲便能做的贫苦骑士,有时还真不如权贵者宠爱的奴隶。”

这些冒犯又直白的话叫亚科夫直犯嘀咕。他想,口无遮拦的西班牙人幸亏被当做傻瓜,否则不知每日得罪多少人。他又想,兴许这也是种别样的生存哲学。

二人上了马,行到街道上,向金角湾的方向走。亚科夫的脑海中塞着许多心事,不得不继续闲聊些有的没的扯开思绪。“你看起来年岁也不小了。”他心不在焉地问。“你何时加入骑士团的?”

“快十年前吧。”桑乔说。“从前,我在托莱多有封地,有庄园,还有温柔可亲的佳人。”

“既然如此,何苦来这过修士的生活?”亚科夫瞥向桑乔的头发。那与他一样理得很短,打着卷贴在头皮上,还更显光秃。“抛弃那般完美的日子,真是被空想糊了眼睛。”

“唉,本是完美的。”桑乔极长地叹着气。“可完美的日子就像张完整的华贵皮毛,哪怕被虫只蛀上一口,也再不值钱了。”

“何出此言?”

“她叫阿黛勒,和法兰西的王后一个名字。”桑乔扭过头来。“我们青梅竹马,幼时便相识相爱。我是独子,她是独女。结婚时我十五岁,她十四岁。两家的封地合在一起,田地大得望不见边,种满了加尔那恰葡萄。农民把它们酿成一种烈酒,香气浓郁,许多人都慕名来品尝。”

亚科夫沉默地倾听,等待他炫耀。

“可结婚六年,我们也没能诞下子嗣来。各种方法都试遍了。看了医生,请了神父,捐了款,施了粥。”桑乔像唠家常那般平静地讲述他的痛苦。“我父亲与她父亲,本还亲密得似兄弟,逐渐也相互指责挑拨,怂恿外遇,还说这结合不受天主的祝福,正该离婚。

“再纯洁美好的爱情也拗不过这个。倒不如说,若真爱她,怎么能将她囚在这烂摊子中?她是个极喜爱孩子的姑娘,绝能成为最温柔的母亲。我不忍看她那痛苦模样,也不愿背叛她,便只得同意离了婚。

“然后我便来了骑士团。”

“原来如此。”亚科夫却调侃他。“这才是你入团的理由,而非什么想与□□和平共处的胡诌梦话。”

“这么多年过去,人总不能一成不变,为这事痛苦一辈子嘛。”桑乔笑了,丝毫不觉得亚科夫刻薄。“梦想是梦想,现实是现实。我从不因梦想难以实现,就觉得它是错的;也不因现实苦涩,就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话十分有道理,亚科夫细细品着。二人的马很快行至海边城墙。亚科夫发觉尤比的别院就在前面,克制着别过视线。“…那你入了团,你的封地呢?”他发出疑问。“你那妻子阿黛勒呢?”

“我是独子,我父亲可不是。除了入团捐献的地产,满山的葡萄园都归了我父亲的兄弟。”桑乔仍笑着,视线却飘向天空。“阿黛勒带着她的封地,很容易便改嫁。后来我听说,她生了好几个健康的孩子。”

亚科夫有点后悔问了这问题。他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又一阵委屈的酸涩从刻印处缓缓流淌而出。

“港口就在前面。”桑乔的双脚轻轻夹了马,叫它走得快些。“不过,既然你想借船做事,我必要事先向你讲解清楚:骑士团的船可不都是骑士团的。不如说,大部分都是自富商与贵族那租用。”他抓挠着自己的胡子。“你知道股份公司吗?”

亚科夫一听见这金融词汇就开始头疼。“什么?”

“唉,我只能尽力给你讲我的理解。”桑乔说。“你想象一下,有个商人,想把自己的货物卖到东方去赚钱。要是他自己没船,就得找个船长合作,与他分成。对吧?要是一帆风顺,那么按谈好的分成;可要是航路中遇了风暴,遭了海盗,触了暗礁呢?有时商人的货物要被迫扔进海里,有时船长的船有了损坏,吃亏的人总不肯做哑巴。于是,大家就立下规矩:无论是谁的损失,最后的利息都按谈好的平分。这样风险由二人分摊了,责任也由二人分摊。船长不会故意扔掉商人的货物,商人也不会故意损坏船长的船。

“而到了现在,大商人未必自己跑商,大船长也懒得自己开船。他们就变成了投资人与船主,雇佣别的商人、代理人、船长和水手做这事,他们自己只用出钱。而他们出的钱的比重,就叫股份。你明白了吗?”

亚科夫费了很大力气听懂这些——但他立刻发现矛盾所在。“他们怎敢不自己开船跑商?”曾经的强盗转着眼睛问。“如果代理人和水手开了船拿了货,逃走了再不回来怎么办?”

“好问题。”桑乔却不惊讶。他笑着转过头。“骑士团正是为解决这问题存在的。”

二人到了港口,便放慢速度。亚科夫发现朝圣与行商的船队比他来时多了不少。威尼斯人被抓进监狱,可其他的外国人立刻五花八门填上来。“西方来的朝圣者多从巴塞罗那、马赛、巴勒莫出发。而东方的商人们多从阿卡、雅法与加沙起航。”桑乔指着那数不清的水手与旅行者给他瞧。“你入团前一定知道,圣殿骑士团是为了保护朝圣道路的安全而建立的。我们就像脱离俗世的修士,严苛的团规使我们保持虔诚可信。我们的分部遍布欧罗巴,处处都有堡垒与军士。”

“嗯。”

“你还不明白?”桑乔搡了他的肩膀。“仔细想想,虔诚与信用作什么用,武装与马匹又能保证什么?”

给他一搡,亚科夫的脑袋里想起许多事情。舒梅尔曾说圣殿骑士团擅长借贷的业务,和犹太人作同样的亵渎生计;可只身上画着红色十字,就能在寒风战火中敲开修道院紧闭的门。他又细细琢磨桑乔的话,头脑一下灵活起来。

“我明白了。”亚科夫在胡须下张着嘴。“我们正擅做那代理人与水手。”

“这就对了。”桑乔喜笑颜开。“谁说代理人与水手的生意,就做不到大商人与大船长那样厉害?”

可亚科夫仍感到一丝违和的疑问埋在心中。他想,究竟是虔诚与信用使人推崇,还是武装与马匹使人胆怯呢?再严苛的团规也无法管束有权之人,再贫苦的生活也无法阻挡财富的侵入。

一条新的思路在他眼前展开。他想,谁说权力与自由真属于国王与皇帝,贵族与富商呢?

“不过,最近威尼斯人的港口在归属上都有些问题。”桑乔下了马,携着亚科夫停在一个熟悉地方。“他们的船被没收还好说,可港口没了主人,税务与负责官员就乱成一团乱麻。今年春天起,每艘到港的船只都多收了许多费用…”

西班牙的骑士叹息连连,亚科夫却想起先前令他焦头烂额的账簿与契约来。他也下了马,叫住自己的同袍。

“港口的事就交给我。”亚科夫咧开嘴笑了。“我有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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