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方城主觉得怪极了。
这位玄卿剑仙,方城主已见过了数次。
云山城在天灵脉上,临近有玄天宗等数个宗门,这玄天宗与凌霄剑派关系极好,因而若有玄天宗无法处理的邪祟,到了最后,十之八九要去请凌霄剑派帮助,江见寒来云山城除过多次邪魔,可即便如此,方城主听江见寒说过的话,加起来或许还不足百字。
这一回却不同了,这一回光是说他的徒弟,他便一气说了这么多话,看来这位玄卿剑仙的新弟子,实在很不简单。
只不过方城主一向对这些修仙之人颇为尊敬,他可不想掺和这些人乱七八糟的私事,他毫不犹豫将那灵剑奉上,丝毫不计较江见寒究竟想几日后再去除魔,反正这本就只是他送江见寒礼物的借口,江见寒最终想要如何,他都无所谓的。
于是江见寒拿上那柄灵剑,回了城中的客栈,一面还在心中懊恼,方才他未免也太多话了一些,一点也没有他平日道骨仙风的样子,待他迈步跨入客栈之中,听得那大堂之内忽而一片静寂,他才猛地想起自己回程时忘了掩饰身形,此处客栈内的修士本就有些惧怕他,他在此处出现,这些人怕不是又要觉得这客栈之内有什么邪魔鬼怪,在他们眼中,怕是连这客栈都不干净了。
可他已走到此处了,自然只能照旧冷着脸色朝内走去,一面抬眼扫过客栈大堂,一眼便见着秦正野竟然就在那客栈掌柜身侧,朝那柜台台面上倒了一桌子的药瓶,似乎正在挨个同掌柜兜售。
众人忽而噤声,秦正野自然也觉察不对,他回过头,正与江见寒对上目光,那挂在唇边的营业微笑忽而便僵住了,一双眼眸中是现出无限不安与惊恐,好似顷刻间手足无措,实在不知该要如何才能将眼下之事掩盖过去。
片刻之后,秦正野终于猛地回过神来。
“师……师尊……”秦正野支支吾吾,试图将桌上堆积的药瓶全都挡在身后,一面颤巍巍道,“您……您什么时候出来了。”
江见寒:“……”
秦正野咽下一口唾沫,紧张万分,道:“我……我只是……”
他实在很难解释当下的境况,他拿着这么多药瓶揪着客栈掌柜说话,除了卖药之外,显然再无其他解释,而江见寒又一向不怎么喜欢他向外兜售丹药……
事到如今,秦正野也只能用他早已用烂的伎俩,师尊吃软不吃硬,这种时候,只要对着师尊灿烂微笑就好了。
秦正野毫不犹豫对江见寒露出灿烂笑容,一面努力睁大双眼,乌黑的眼眸中带着灯烛倒印的亮光,试图以此蒙混过今日之事,江见寒却只是皱了皱眉,看上去略有不悦,而后竟直接转开目光,完全无视秦正野此刻的讨好。
秦正野不由心中一悸,从未想过,这对师尊管用了几百年的小心思,竟然能在几次使用后便直接失效。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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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见寒很不高兴。
他对秦正野卖丹并无意见,毕竟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不再去干扰秦正野炼丹,可他却忍不住对秦正野对外人卖丹这件事有些意见——看看秦正野刚刚对掌柜那副笑容,这小子都没对他笑得那么灿烂过,对外人这般热情,什么时候也能同他这样亲近?
他心中不快,因而连秦正野讨好他的笑都忽略了过去,只是带着些微不悦,再一次同秦正野冷淡开了口。
“过来。”江见寒异常简略说道,“有事。”
他语调冰寒,听起来实在吓人,秦正野不由微微闭眼,觉得自己今日,大概是要完了。
可江见寒还在看他,秦正野难抑心中紧张,只能低垂着头,仿佛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坏事一般,老老实实跟上江见寒的脚步,准备接受自己今日过分凄惨的命运。
他心中大抵只剩下此事,一时竟忘了去收那满桌的药瓶,江见寒看在眼里,忍不住想秦正野怎么会这么怕他,一面又心疼那满桌的丹药——那毕竟是他这小徒儿辛辛苦苦练出来的,炼气期的修士,想要一气炼出这么多丹药可不容易,他们当然不能将这丹药丢在这客栈大堂内,白便宜了其他人。
于是江见寒微微顿住脚步,站在那楼梯上垂眸看着秦正野,一字一句开口,道:“将东西收好。”
秦正野:“……”
江见寒:“再回屋。”
那语调冰凉,令秦正野下意识打了个寒颤,忙不迭点头,扭头朝那堆放的药瓶走去时,还险些绊了一跤,收拾药瓶时更是顾不上什么正气,简直恨不得将桌上所有东西往置物袋中一扫,而后便立即转过身,匆匆朝着客栈那楼梯走去。
掌柜目送垂头丧气上楼的秦正野,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一面小声念叨,道:“完了。”
店伙计不明所以看他,问:“……完了?”
“这么好的年轻人。”掌柜小声念叨,“怎么就摊上了这样可怖的师尊了呢。”
-
秦正野到了自己的房间外,便见江见寒的屋子敞着门,而江见寒屋中等着他。
他心惊胆战,先顺手关上房门,而后同江见寒恭恭敬敬行了礼,颤声唤一句“师尊”,便垂首站在一旁,不敢再有半句言语。
江见寒还未觉秦正野此刻的恐惧,他只是皱着眉,紧张思考着究竟要如何将那灵剑送给秦正野。
说实话,他从未送过他人礼物,一点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也不太知道他人送礼时应当如何,如今光是要他开口直言送礼一事,就显然已经有些过分困难了。
他实在没想好应当如何开口,便也只能蹙眉盯着那灵剑沉思,过了许久,方才迟疑开口,道:“今日之事……”
秦正野:“师尊!我错了!”
江见寒:“……啊?”
“我不该到处卖丹。”秦正野万般懊悔,主动承认自己的罪状,“这都是我的错!”
江见寒:“我只是觉得……”
秦正野:“师尊教训得是,徒儿以后不敢了!”
江见寒:“……”
等等,这小子真的在听他说话吗?
他本就不知应当如何送出这份礼物,秦正野还两次三番来打断他的话,这显然令他更为难了一些,他注视着秦正野满怀歉意的双眸,竭力回想着若王清秋有礼物想要送给裴明河时,究竟会说些什么,可他什么也想不出来,甚至隐隐约约记得,掌门师兄给徒弟东西时,好像从来也不需要理由。
毕竟师徒之间,本就没有那么明晰的界限,师父送徒弟些小物件,自然也用不上理由,他根本不需要如此纠结,只需将这剑塞给秦正野,再让秦正野明日来同他学习御剑便好。
江见寒打定主意,这才终于抬起头,看向秦正野,一时心中忐忑,也只能靠着冷脸隐藏这不安的心绪,而后他看向秦正野,仔细端详他这唯一的小弟子的面容,紧张咽下一口唾沫。
秦正野也紧张咽了口唾沫。
秦正野:“师……师尊……我……”
江见寒已将那灵剑拿起,往秦正野手中一塞,干脆打断了秦正野接下来的话,冷冰冰道:“拿去。”
秦正野:“啊……啊?”
江见寒:“明日清晨,城外。”
秦正野怔怔发呆。
江见寒只好再补上几字,尽量使自己的话圆满一些,好让秦正野能够听懂,道:“教你御剑。”
秦正野:“……”
江见寒:“……”
说完这话之后,江见寒便再难开口解释,他见秦正野睁大眼睛盯着他,便只好心慌垂眸,端起桌上的茶盏,紧张啜饮一口,再抬起头,看向秦正野。
秦正野好似这才回过神来,那面上也不由带了万般欣喜的笑,忙不迭同江见寒点头,一时之间,倒也不知如何开口,他总算明白了这灵剑是师尊送他的礼物,便只顾捧着那礼物傻笑,连道谢都已忘了。
可他不说话,江见寒便更觉紧张,接连啜饮两口茶水,才有勇气开口,问:“可有疑问?”
秦正野方从傻笑之中回神,倒还呆怔怔地:“没有……”
江见寒:“还有何事?”
秦正野:“……没有。”
江见寒:“回去休息。”
秦正野:“……”
这收场实在像极了江见寒的风格,他分明为秦正野做了许多事,却绝不将此事在嘴上提起,好似连想一想都觉得有些古怪,可秦正野早已习惯了江见寒这副模样,他依旧咧着嘴同江见寒满怀欣喜地笑,捧着灵剑朝外走出几步,忽又顿住脚步,将灵剑往桌上一放,而后便毫不犹豫从怀中接连摸出药瓶,一股脑倒在桌面上,大声道:“这是我送给师尊的!”
江见寒:“……”
江见寒怔住了。
他实在不知那是什么丹药,也不曾有空细看,只是莫名从心中升起一股惊慌,手忙脚乱便想要制止秦正野,道:“我不缺——”
秦正野:“我最喜欢师尊了!”
江见寒:“……我缺。”
……
江见寒看着秦正野往他桌上堆了满桌的药瓶,一时之间,只有些恍惚。
他并非是第一次收到他人送来的礼物,在门中时,几位师兄师姐总是很关心他,他又盛名在外,哪怕并无多少好友,也总是收到各宗门特意送来的礼物,那些东西堆放在一块,若是对他的剑道并无裨益,他甚至都懒得去看。
可不知为何,今日秦正野送给他的不过是几瓶简单的丹药,对他如今的修为而言,已没有多大用处了,他却止不住心中的喜意,那欢喜几乎要从心底溢出,逐渐漫上唇角,令他只好再端起那茶盏,好以此掩饰唇边轻微的弧度。
他不知秦正野是否看见了,可他想,这种事,或许还是不要叫秦正野看见比较好,对修为低微之人来说,每一炉丹都必定炼得极为困难,他收秦正野一次礼物,便要叫秦正野白费去许多时间,而他毕竟不缺丹药,秦正野那么喜欢卖丹,这些丹药,还是留给秦正野自己拿出去赚钱好了。
秦正野终于将怀中的药瓶都掏出来了,而后他再拿起那灵剑,同江见寒深深一揖,大声道:“师尊,我马上就回去休息!”
江见寒:“……嗯。”
秦正野又一顿,到了此刻他才猛地想起来自己还未同江见寒道过谢,他不免觉得自己有些得意忘形,连这最基本的事情都已忘记了,可如今补还,也不知还来不来得及,秦正野只好挠一挠脑袋,小声同江见寒道谢,道:“谢谢师尊。”
江见寒:“……”
江见寒没有说话。
秦正野说:“除了您之外,我没怎么收过别人的礼物。”
江见寒这才微微抬眼,看向面前的秦正野。
眼前的少年低垂着脑袋,好似有说不出的紧张,而若再细看,倒还可以看见他那着急束起的马尾有些微乱,垂落的发丝间露出他泛红的耳廓,突然收到这么一件礼物,他显然也不觉得轻松,有些事情,对江见寒而言是头一遭,对他来说,也许也是他这辈子的第一回。
江见寒始终不曾开口,倒令秦正野也不知道自己应当说些什么话才好,他觉得自己像是在犯傻,便只好匆匆抱着那灵剑与江见寒道别,准备顺着江见寒的意思,快些从此处离开。
江见寒看着秦正野的背影,到头来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叫住了秦正野。
“等一等。”江见寒放下那几乎要被他捏出裂纹的脆弱茶盏,起身到秦正野面前,还是伸出手,为秦正野理了理耳边的乱发,再正了正秦正野已不知歪到哪儿去的领子,叹气道,“回去歇息吧。”
转过身准备离去时,却还忍不住小声嘟囔着冒出一句话,道:“我知道,师尊对我最好了。”
江见寒:“……”
江见寒哑然无言。
秦正野满心愉悦,连带着脚步轻快,抱着灵剑哒哒哒跑远了,而江见寒仍站在远处,微微垂首,看看桌上的药瓶,再看看自己方才为秦正野整理乱发的手,有些不着调地想——只是一柄灵剑……秦正野至于这么开心么?
他不由又叹了口气。
该死。
他这小徒弟,怎么……怎么就这么招人喜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