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筠也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醒来时，入眼的便是照夜栖那双幽深的眸，他正凝视着她，褪去平日里不近人情的冷酷，有那么一刹那，祁筠仿佛以为那是阿鹤。
会用一种懵懂而极致专注的眼神观察她的阿鹤。
可惜，他们二人走到今日，祁筠回想起往昔，那痴傻的阿鹤未必不是他的伪装。
祁筠被看得头皮发麻，别过脸去环顾四周，才发现这是一个幽暗潮湿的山洞，淅淅沥沥的水声从岩壁落下，激起一圈圈不绝的涟漪，清凌凌的映出他们二人的身影。
身下铺了厚厚一层稻草，虽然不算柔软舒适，但将湿气隔绝开来，因此衣衫还是干净整洁的。
照夜栖强行扶着她的肩膀，将她的脸扳了回来，问道：“你替我挡箭的时候，在想什么？”
当然是，想着怎么骗你啊……
祁筠笑盈盈地望着他，他此刻虽冷着一张脸，可眼底的情绪不是防备，不是厌恶，也不是憎恨，她确信他此刻心情不错，便伸手把他的身子推得远了些，嗔道：“凑这么近，都要喘不过气来了。”
当然是装的，她没有伤在要害，伤口又经照夜栖灵力修复，到此刻也只有隐隐的痛感。
照夜栖攥起她的手又输入了几分灵力，继续执拗地发问：“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总不能是害怕你死了吧。
照夜栖敏感多疑，一往情深的角色和舍己为人的戏码已完全不能使他信服，于是祁筠索性回答：“在那样的情境下，你若有什么闪失，我也活不了。”
照夜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半晌后得出自己的结论：“所以你是在讨好我？”
说出这话时，他还有些难以置信，毕竟无论怎么说，祁筠和这两个字都是不沾边的。
祁筠看出他眼底的震惊，但这震惊并不是来自于她讨好的这个事实，而是她居然就这么承认了。不过她自己都没有给自己的行为下一个准确的定义。
原来是讨好啊。
她一本正经地开始解释：“你应该派人去梨花洲打听过我，我自醒来后便是在南山堂那个小医馆打杂，伺候人的事我很是擅长，讨好人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如今我寄人篱下，而你又对我百般防备，为了我能继续活下去，首要的任务自然是如何让你顺心。”她说着顿了顿，眨了眨狡黠的眼，“你那般惊讶，是因为曾经的祁筠和我不一样吗？可是你忘了，我是阿歧，我并没有想起过去，在我想起一切之前，你强行把属于祁筠的情感，情绪都灌输给我，但是我不知道过去的我们发生过什么，不明白你为何对我忽冷忽热。”
“忘了就是忘了，我和她不一样的。”
她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如果你愿意帮我恢复记忆的话，我也十分乐意。”
照夜栖没想到她承认得如此爽利，心头涌现出几分复杂的情绪。
这样，很好。可是这样，似乎又不太好。他也不明白自己在失落什么，祁筠仍旧和从前没什么两样，聪慧机敏，勇敢坦荡，可是连她自己都说她和从前不一样。
也确实是不一样了。她都愿意讨好他了……
“所以，每日烹的茶是讨好，同心锁是讨好，救我也是讨好？”照夜栖眉头蹙得更紧了。
祁筠看出他眼底的紧张，她严谨地说：“任何一件事的动机都不只有一个，或许带了些讨好的意味，但是你之前说要和我成婚，我虽然没有成过婚，”她说到此处停下，有些战战兢兢地望向照夜栖，“我应该没有成过婚吧？”
照夜栖被她这副模样逗乐，揶揄道：“你若真成了婚，最好别让我知道那人是谁。”
“会怎样？”
“他会死得很惨。”
祁筠忐忑地指着自己：“所以我？”
“没有。”
“哦，那就好。”祁筠长舒口气，继续道，“所以说，成婚这么重要的事情，我虽然没有经历过，但我也见过不少人间的夫妻，他们相互扶持着度过漫长岁月，是彼此最重要的人。而你想和我成婚，那我们也应当是彼此最重要的人吧。”
祁筠说到此处，见照夜栖嘴角挂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和暖的笑，她接着说：“所以不论怎么样，我都希望你能平安顺遂，安乐无忧。所谓讨好，也只是对于自己珍视的人，若换了旁人，我还不屑做这样的事呢。”
“阿栖，我忘了从前，可我希望和你建立稳定的感情，就如尘世间最平凡的爱侣那般，你似乎有很多顾忌，如果一定要有人先迈出这一步，那我愿意做那个先付出的人。”
这一串下来说得面不改色，祁筠都要佩服自己了。
照夜栖沉默许久，似乎是在探究她话里的虚实。
他的神思飘回西碣山那日，在不小心毁了那同心锁后，他心境也不大平和，索性拾阶而上，一路到了西碣山山顶。
浓郁的雾气笼罩在这巍峨高山上，仔细瞧去，还能看清那道神秘结界的花纹。他淡淡朝下方投去一眼，低矮的城池一览无余，万家灯火燃起，满城灯火通明。这是他想要留住的人间喜乐。
一白发青衫的老者步履蹒跚地从木屋内走出来，佝偻着背，声音也沙哑得不行，她看见来人，轻唤出声：“阿栖？”
照夜栖站在山巅许久，阴郁的眉眼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寒霜，在月光下闪着微弱的芒光，他应声上前，“风姨。”
没有拐弯抹角，他径直抛出了自己的问题：“一人之爱同苍生之爱，孰轻孰重？”
风姨听了这古怪的问题，也未露出丝毫讶异之色，她笑眯眯地看着照夜栖，温柔地说：“若是在我年轻的时候，兴许也会觉得小爱比不上大爱，一人比不过万人。可你似乎忘了，涓流虽寡，浸成江河；爝火虽微，卒能燎野。千万人也是一人，一人也是千万人。”
“我知道你在说谁。那个姑娘我见过，在很久很久以前……”风姨眼神中闪着柔和的光，似是想到很多很多年以前。
照夜栖安静地望着她，等着下文。
风声悄然流转，光阴飞逝不待。
风姨慢慢道：“你想叫我们接纳她，可你心底怎么想呢？金翅鸟雁荡之丘一脉唯剩你一人，你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至于我们这些老朽，半截身子都在土里了，你何必执着？”
“这事，需要你们……”
风姨摆手打断他，“活也活了这么些年，早就看淡生死了。我这一生有很多遗憾，我不希望你被困在仇恨里。上一辈的事，就该随着上一辈人的消亡而结束。你背负太多，反而会让他们在九泉之下难安。”
照夜栖沉思不语。
风姨怔怔望着他，嘴角勾起一抹笑，神志渐渐有些不清，嘴里喃喃念着：“怀萏，烟染，辰峰……”
都是一些故人的名字。
照夜栖不是不愿意放下，可这代价，他真的承受得起吗？
再抬眼时，只见风姨抬手指向苍茫的夜色中，黑沉沉的一片，有种压顶的厚重感，目光所及，是被时光尘封的当下，是永远也回不去的过去。
她又犯病了，似哭似笑地指着不知名的远处，佝偻的身躯因激动的情绪而颤抖不停，“也好，也好……你们都走了，留我一人，留我一人……”
照夜栖悄悄离开了。
一人也是千万人吗？
他的目光落到祁筠面上，她面色因伤重而显得苍白，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潮红，偏生一双眼亮晶晶的望着他，似噙着璀璨星辰。
那是一双生得极好的眼，曾经千金也难买她春风一顾。
而如今，这双眼里只有他。只有他。
极大的诱惑。
极大的赌注。
若她只是阿歧，这对她不公平。她不必也不能承受属于祁筠的一切。
到了此刻，他才真的说服了自己。
外间暴雨如注，雷声不绝。此间像偏居一隅的人间仙境，无论多少风雨，至少此刻的宁静是真的。
他终于开口：“以后，不必刻意讨好。”
“所以你的意思是，以后不再试探我了？”祁筠思考着他这句话的意思，小心翼翼道。
照夜栖有些意外，“你知道我在试探你？”
“你不也知道我在讨好你吗？我们扯平了。”祁筠眉目舒展开来，将这话题囫囵了过去。
照夜栖也笑了笑，眼底流露出几分明朗。
*
山崖底下，是骂骂咧咧的二人组。
萝浮本来就讨厌浮光，觉得他嘴碎又窝囊，整日只知欺软怕硬，不做正事，和他一起做事本来就烦。
现在好了，遇刺时又被他拖了后腿。
当时情况紧急，萝浮料想尊上那边也已经遇袭，便想着要抽身去援助，没料到浮光实在太没用了，一双大翅膀还未展开就被短箭扎了个对穿。
……
她别无他法，只好暂时先带着伤重的浮光到一旁躲避。待刺客都退去了才循着尊上的气息到了这崖底。
浮光的伤经过简单处理后已无大碍，但他生来娇气，吃不得一点苦，因此一直哼哼唧唧的。
两人三步一小停，五步一小憩。
“萝浮，都怪你，要不是你，我怎么会受伤！”
萝浮没有料到这人无赖至此，她翻了个白眼：“怪我？要是没有我你早就被刺穿了，本事没有一点，就知道在尊上耳边嚼舌根子！”
浮光没想到萝浮居然知道他说过她坏话，但他这人天生的嚼舌根的一把好手，因而并不觉得此事不光彩，不恼反倒有些得意：“你就是妒忌我，妒忌尊上更器重我。”
萝浮冷笑着一脚把他踹进了沟里：“迟早找个好大夫给尊上治治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