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时已是夜深。祁筠有些累得慌。
虽然说着不放花灯,但最后祁筠还是同照夜栖一齐放了十几盏花灯。
他笑着打趣:“哪里有这么多愿望,你直接告诉我就行了,何必多此一举放这么多花灯?”
祁筠不理,仍一股脑地往云中放,云雾袅袅,斑斓的花灯如游鱼入海,在云海中缓缓游荡,绚烂盛大如一场幻梦。
其实她也没许什么愿望,就是想要试探一下照夜栖的耐性,没想到他真由着她放了一盏又一盏。
她捧着最后一盏淡粉色莲花灯,极其诚恳地建议:“阿栖真的不许一个愿望吗?”
照夜栖心情极好,浅笑:“我已经许了。”
祁筠不解:“何时许的?我怎么不知道?”
照夜栖的回答还是那般模棱两可,叫人捉摸不透,他说:“暂时还不能告诉你,日后就知道了。”
又是日后。
祁筠心中愈发不安。
萝浮瞧出祁筠的情绪,捧着茶水上前关切地问道:“姑娘和尊上又闹别扭了吗?”
祁筠抬眼狐疑地瞥了她一眼,心道什么叫又,她心中有事,接过茶盏,敷衍地答道:“没有,就是玩得太晚,有些乏了。”
萝浮还是觉得奇怪,“姑娘,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事都可以和萝浮说的。”
祁筠抬眼看她一眼,又垂下眸,幽幽叹了口气,有些为难地说:“我……我感觉族中人似乎不是很欢迎我。你还记得我们之前一同出去的时候,遇上好几个行人,都用奇怪的眼神打量我,我起初还以为是因为他们不欢迎外族人。”
“可今日,我和阿栖出去,也感受到了那种不友好的目光。萝浮,你说他们是不是真的不喜欢我啊……”
“姑娘,你……”萝浮欲言又止,她也不清楚族中人为何对祁筠有恶意,但族中人的情况又不能和常人相提并论。
祁筠困惑地望着她,目光灼灼,很是忧心。
萝浮最受不了这样楚楚可怜的眼神,她心软下来,温声道:“姑娘,我说了你可别害怕。”
“嗯。”祁筠坐得端正乖巧,很是郑重地点头。
“我起初来此的时候,就被浮光警告过,无事不要出门。那时我不懂,直到某一日夜间撞见街上几人目光呆滞,犹如鬼魅般,我大惊失色地想要逃离,还好尊上及时出现带走了我。但他什么也没说,更没有怪我,浮光对此事也讳莫如深。”
“后来我待久了,也就渐渐明白了一些事。不过我也是猜测,可能这些族人都不是生灵,或者说缺了一魄。”
“我一开始也挺畏惧的,但这么多年也过来了,我发现他们和平常人也没什么不同,若真要说起来,便是他们的记忆似乎是停在了千年之前,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毕竟对于山中人来说,时光只是无足轻重的概念。那日出门,我忘了竟是望日,月圆之时阴气最重,也不怪尊上动怒。”
祁筠感觉萝浮的讲述仍有所保留。
萝浮看祁筠眉间愁云不散,宽慰道:“姑娘莫怕,族中人都很友善,不会伤人的。可能就是看姑娘眼生,又难得和尊上走在一起,便多看了几眼,姑娘不要多想。”
祁筠继续问:“你的意思是城中没有一个生灵吗?”
“准确的来说,是这样的。”萝浮老实地承认,她害怕祁筠被吓到,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姑娘出行都有萝浮相伴,不必害怕。”
祁筠了然地点点头,抚着胸口吁气,看萝浮一脸关切的样子,她眼里有一丝复杂的情绪,一闪而逝,她微笑道:“萝浮,此事不要让阿栖知道,我怕他多想。”
萝浮虽然不聪明,但也不傻,这事尊上刻意隐瞒,祁姑娘知道了也并无任何好处,反而会惹得尊上不快,因此她爽快地答应了。
外面是深夜,竹叶婆娑地扫过窗棂,祁筠联系上惊陵。
耳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有些焦急:“少主,听说您受伤了。”
“无碍,叫你办的事,都办妥了吗?”
祁筠玩弄着手心里的镂花青碧玉坠子,面上毫无笑意,声音却温和得紧,若叫旁人听了,定以为祁筠此刻心情很好。
但惊陵跟着祁筠多年,最是了解她的秉性,他忧心不减,回禀道:“嗯,少主放心。另外,少主让我查的资料也查到了。九州散志记载金翅鸟一族在千年前全族覆灭……”
全族覆灭……祁筠心头一震,有种不详的预感,她问:“为何我从前从未看到过此类记载,我还以为金翅鸟是什么九州难寻的珍稀鸟族,结果竟是灭绝了……”
惊陵解释:“少主早前让惊陵查找关于金翅鸟的资料,惊陵起初是在各类记载妖界的书籍中寻找,多年无果。前些日子跟着朱宗主来到扶昭城,无意间在海藏阁中寻到了这本积灰的九州散志,本以为这是一本记载九州风物的典籍,没想到随意的翻阅竟让惊陵有了新收获。”
“可有记载原因?”
“没有。上面只短短几行字,交代了金翅鸟的分布范围以及灭绝时间,至于缘由只字未提。”
既已覆灭千年,为何还有余魄留存人间,照夜栖是靠的什么留住他们的,留着残破又想做什么,难道……难道是要复活他们吗……这,这绝不可能!
祁筠脸色一变,声音带着微微的战栗:“查一查,可有招魂之法。”
惊陵微一愣,瞬间便明白了祁筠的用意,“少主您是怀疑,那人想要复活千年前死去的人。可是……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是啊,这怎么可能呢?但照夜栖丧心病狂,什么事做不出来。她心中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祁筠冷笑出声,眼眸射出锋利的光,她侧目望向身侧,那盏花灯还在案上闪烁不停,她茫然地想到照夜栖温柔眷念的目光,他这些天伪装得太好了,叫她竟真有一丝侥幸,一丝渐渐放大的侥幸,原来此人本性未改,一次比一次心狠手辣。
微弱的火光像是在苟延残喘一般,惨烈地闪,每过一息便溢出一口猩红温热的血,掏空了芯子,徒留惨淡的风无力地击打着美丽虚浮的花灯外观。
真是枉费她的苦肉计了。总之横竖都是一死,何必让他相信她是一个毫无威胁的对他死心塌地的废物再死呢?
她再抬眼时眉目已沉,声音冷静:“惊陵,放出我在此处的消息,我要仙门百家于四月十五围剿雁荡之丘。”
“啊?”惊陵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少主?”
“不必担心,我自有脱身之计。”
惊陵从来不知祁筠的想法,之前一意孤行来此蛰伏,如今又要仙门百家追杀她,他害怕祁筠又像上次一样不要他了,也不敢再劝,轻轻吁了口气,“惊陵……只是担心少主您的身体,您已一月有余没有服药……”
祁筠冷冷打断:“不必过分忧心,我心里有数。你只需做好你分内之事即可。”
察觉到祁筠的语气冷硬,惊陵很识趣地退下了。
她心中烦闷,索性拿起委托萝浮替她采摘的新鲜的金丝草开始编织。
金丝草多刺而锋利,一不小心就会割破手指,她在做同心锁的时候小心又小心,还是在手上划出了几道疤,未曾想那亲手做的同心锁就那么轻易地被震碎,连句道歉也不曾有。
一切早有预兆。初见时他便动了杀心,若她没有假装失忆恐怕就会血溅当场,在凤缃伤了她之后,他反而对她起疑,哪怕是替他挡箭受伤,他仍将她囚在这里。
表面上那般和善,实则运筹帷幄,带着掌控一切的傲慢。只是因为她没有威胁罢了,只是因为有所图罢了。
和这样的一个人,她居然还想要徐徐图之,恐怕他早就看破她的阴谋,笑看着她如何讨好,如何演这深情的戏码。
祁筠心思浮沉不定,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刺痛,她低头去看,那鲜艳的金丝草已将她的手划出了深深浅浅的数十道伤痕。
她愣怔地望着这些伤,忽然觉得有些讽刺,为什么她会希望照夜栖心里有她,为什么她会因为照夜栖这一次的手下留情是利用她来复活自己的族人而感到悲伤,为什么明明早就知道他另有图谋还是会怀揣一丝侥幸。
祁筠,你真是愚蠢到可恨。
想到此,她哑然失笑,猛然攥紧了拳头,掌心的伤痕交错挤压,她却感受不到疼痛,目光缓缓落到窗外的枝叶上,夜半的雾气深重,迷迷蒙蒙的将前路掩映。
一道声音远渡千山万水隔着破碎时光而来:“阿鹤永远在,阿鹤永远不离开。”
“他柳峯寻不过拿了这一次第一,我们家筠筠可是年年都能拿第一!”
“练功固然重要,当第一固然威风,可是筠筠也要按时吃饭,按时睡觉。”
猩红的鲜血一滴滴从掌心落下,浸透了衣裙,像是那年鹤云台血流成河,鲜红的血映红了半边天,而她却始终无法将阿鹤和照夜栖当作是一个人,或许因为他从来没有亲口承认,他从来欠她一个交代。
对于蝼蚁,自是不必交代。
她讽刺地笑着,不觉有一行泪落下,一点点红光映入眼帘,顺着火势蔓延到很多年以后,噩梦常有,苦忧常伴。
父亲虚弱苍老的面容仿佛就在眼前,他抓着她的手,耗尽最后一口气:“阿祁要活下去。”
身后是不断坍塌的楼宇,熊熊燃烧的烈焰,寂寂的夜里,父亲的话如一把利刃狠狠地扎进了骨血里。
“阿祁,要活下去,为了鹤云台活下去,只要祁家尚存一脉,鹤云台就不会陨落。”
“阿祁,活下去……”
祁筠骤然发狠将那团金丝草揉碎,眸中映出炽烈的火焰。
只有这一次机会,她只有这一次机会赌上一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