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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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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吟寒蓦地回头,深深地凝视她一眼,似要从这云淡风轻的外表之下窥破她不为人知的内心。

然而,司马仪只是噙着一抹忽远忽近的浅笑,如雾中冰花,看不穿,窥不透。

他自嘲地勾起一抹笑,转头对芙蓉道:“那姑娘可看好了!陆某只舞这一次!”

众看客在芙蓉施施然走到他们二人跟前时,目光就移了过来。

此时陆吟寒迎着众人直勾勾的视线,坦然转身拔剑出鞘,身姿如云如松,轻快而潇洒。

他环顾周围,见桌椅倾倒,人密如网,压根没有施展的空间,于是索性掉头出了春风楼。

如一道皎白的流云冲入了雨中,风姿涤涤。

雨势之大,几乎难以视物。

他却提着那剑悠然自得地走到了街道中央,含着一抹不在乎的笑,回身望向众人。

有人认得他是陆吟寒,尖声笑道:“陆公子这是在做什么,雨中舞剑只为博美人一笑吗?真是纨绔风流不改啊!”

也有人发出艳羡的声音:“芙蓉姑娘真是好福气,多少人想看看这簪玉大会魁首的风姿都没机会呢……”

“啧啧,不愧是陆公子,淋了雨还这么英俊挺拔……芙蓉姑娘有福咯。”

“怎么办,好喜欢陆公子,他走出去那几步好威风好有气势啊!”

……

司马仪似笑非笑地扫过陆吟寒,目光却仿佛只是掠过他,蜻蜓点水地掠过,她站在人群里,如同天底下最寻常的看客一般,甚至不带丝毫情绪,神情渺远,偶尔冷眼看着他。

陆吟寒忽然就很生气,他分明是为了她才冒雨舞剑的,而她却表现得如同局外人一般。

但转念一想,司马仪并没有求着他,她只是说了一句,“她想”。

仅此而已。

之后的一切皆是他心甘情愿。他怨不得谁。

陆吟寒站定,目光越过人流定定地看向司马仪。

一种微妙的气氛流动着。

方才司马仪那句“她想听《春风曲》”只有他们三人听见了。因此谁也不知道这场剑舞依旧是为了司马仪才现世。

众人都以为陆吟寒取悦的是芙蓉,善意地哄笑着,唯有陆吟寒知道,能让他心甘情愿做这种事的人,唯一也只有司马仪。

而司马仪也知道他是为了自己,可是为的到底是什么呢?她不清楚也不想清楚。正如陆吟寒亲口所说,“真心这种东西,真的有吗?”

芙蓉铁青着脸,一面欣赏一面气愤,都怪她没有提前说清楚,这才让陆吟寒借花献佛,她倒成了横叉一脚的第三者了。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雨声涛涛,如山间林海松风涌动,袅袅水汽之上雨滴乱溅,如泼墨一般,肆意飞扬,他皎白的衣衫凌乱在雨中,似与夜色融为一片,又似绝然出尘——天地一过客,红尘一谪仙。

他手腕翻转,剑身便泻出清光万千,似萤萤燃烧的明珠,点亮了这万丈红尘,点亮了世人眼眸。

雨势倾盆,泼不灭半点灿然光影,他如入无人之地,任由魂魄在此处徜徉,仿佛这样一场酣畅淋漓,惊心动魄的雨中剑舞就能抵消掉所有惨痛的前尘过往。

司马仪想起第一次陆吟寒为他舞剑,那还依稀是在夏初,万物鼎盛的时节,她那时本不确定他究竟是谁。

是阿鹤吗?不太像,阿鹤虽放荡不羁,却不似他这般轻佻。

是照夜栖吗?也不太像,照夜栖虽也带着一股子邪气,却没有少年稚气。

莽莽撞撞的陆吟寒像是阿鹤和照夜栖的结合,让她时常恍惚又犹豫。

这般高明的演技,她自愧不如。

这样想着,身边幽幽响起一道清脆的嗓音,似在唱又似在叹:“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

司马仪怔然转眸,就瞧见芙蓉朱唇皓齿的面上挂着一丝伤感的笑,她悠然道:“世上本没有春风楼的,离别多了,也就有了此处。姑娘知道折柳送别的故事吗?”

司马仪仔细瞧着芙蓉,忽然瞧出了几分诡异的妖气,她却不明白芙蓉说这番话的用意。

她点了点头。

芙蓉满意地笑了,但她却说:“不,你不知道。但愿你永远也不会知道。”

司马仪在心里默默摇头,忽然感到一阵久别的悲伤。

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她亲手收敛了父亲和族人的尸骨,却因害怕被妖族报复,只好将尸骸埋葬于一无名荒山,不曾立碑。

她昔日旧友与她一同在鹤云台的第二场大火死去,甚至没有来得及回头再多看一眼,她便匆匆逃离,再度回首已是数十年过去。

她拜别了昔年旧忆,埋葬了意气风发的自己和初开的情窦,一路至此。

人生中所有的离别,她已能坦然接受。

陆吟寒仍在雨中舞剑,似乎不知疲倦。

芙蓉却不知何时抱了一把琵琶坐下,宛转悠扬的歌声响起,划破了嘈杂的人声。

周遭忽然静下来了。

只能听见陆吟寒锵然叮当的舞剑声,长剑撕裂雨幕的铮铮声,如珠落玉盘的圆润琵琶声,以及芙蓉声动梁尘的袅袅歌声。

她轻轻柔柔地唱着,歌声仿若柳絮如雪般纷纷扬扬落下,温柔地拂过人的心上。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芙蓉的歌声一响起,陆吟寒的剑舞也愈发流畅,在歌声的催发下,剑姿酣畅如注入神力一般,流水破竹,剑光映月,泠泠水雾散开,将歌声都蒙上了一层朦胧而虚幻的美。

美则美矣,却——哀之过甚。

司马仪见周围的人都在笑,忽然有些迷惑了,她一向知道《春风曲》是一首歌颂春日劝人珍惜时光的曲子,欢快愉悦,令闻者欣之悦之。

然而芙蓉的唱法和那首悼亡曲《葛生》,没有任何区别,甚至还带了些过分的悲戚。

而陆吟寒孤身一人于雨中狂舞,剑光划过了长天,划过了狂风骤雨,能划过所有的遗憾吗?能划过离合悲欢吗?

司马仪不知道。

陆吟寒偶尔回身也会望向司马仪,眼神相错的一刹那,迢迢岁月暗度,二人仿佛回到了多年前。

只不过那时,是祁筠舞剑,他懒洋洋地观看。

世人只知祁筠善使名震天下的牧流鞭,却少有人知道那牧流鞭暗藏玄机,说是鞭子也可,说是长剑也可,只不过祁显恩不喜她杀气太重,便勒令她不许银鞭化剑。

于是祁筠也只有在私底下默默地,千次百次地练习着剑法,后来渐渐的,她自己也放弃了练剑。

他的剑法其实和她如出一辙,令她眼前一亮的剑法,令她如痴如狂的剑法,其实是她自己的剑法。

只是她忘了。只是她忘了……

雨仍在下。

或许是夏末的最后一场即将步入凋零秋日,面临荒芜万物的狂欢。

然而他们在唱着春日之曲,在夏日之末悼念春日之盛,一如在不舍昼夜的当下选择了追悼昨日之欢。

一切都在凋落,一切都在新生。新旧更替,明暗交迭的彼时彼刻,此时此刻,何尝不是一次又一次,一重又一重的深刻而惨烈的离别呢?

也许,只是当下不觉。

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

司马仪心中渐渐明晰。

衢州名曲——《春风曲》,原来暗含此意。

琵琶声渐止,歌唱也进入了尾声。陆吟寒流利的剑舞缓了下来。

是一切结束的前兆。

最后一句落下:“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司马仪脑海中闪过了扶昭城那一日,陆吟寒最后侧转剑身,将娇媚浓烈的红花高高挑起,高举过肩头,冲司马仪一笑,笑里满是少年意气。

他朗声道:“娇花赠美人!”

陆吟寒恰好也在此时转身,他利落地将凌寒破雪剑往身后一收,滂沱冷雨中,目光灼灼如烈焰,眼里有说不尽的痛快畅意,亦暗含划不破的浅淡悲伤。

他望向司马仪,眼底映出春风楼的明烛银花,映出万人明眸,也映出她。或者说,一切明火和人潮都只是为了烘托一个她而已。

陆吟寒忽然有些明白了,他其实只愿为她舞剑,为她一次次妥协,或许也可以为她忘却千愁百恨。

他无法放过的,只有自己。

无法接受自己爱上仇人的后代这个真相,无法接受她因无知毁了多年苦心经营的一切,无法接受她不爱自己。是的,若祁筠愿意和从前那样施舍他一点爱,就好了。只要一点就好了。

陆吟寒心底泛起沉沉的悲哀,他这一生风雨逐流,不得圆满,靠着沉溺在旧忆中饮鸩止渴,虚度时日。

万里冰封的雪原割裂了他和世间的所有联系,不见天日的九百年缚妖塔生活将他一身桀骜风骨尽毁,在尘世间流浪几十年的孤独日子彻底将他变得冷心冷情。

好不容易出现了一个祁筠,愿意大发慈悲地施舍给他在她看来微不足道的爱,为什么她也要背叛他呢?为什么鹤云台容不下一只妖呢?

祁筠从来没有问过他为何要毁了鹤云台,正如他也没有问祁筠为什么偏偏就是容不下他。既如此,她起初就不该带他回去,就不该因一念仁慈酿成日后的惨剧。

他有时候宁愿自己死在往昔。

陆吟寒看见司马仪的眼中划过一丝遗憾,微不可察,似在惋惜好戏散场。

他立即扬起一个笑。

在重重雨幕中,黯淡天光被切割成了一片斑驳陆离,落到陆吟寒的面上。

明明眸中含泪,却在笑,仿佛在说:“我愿意为你舞剑,只要你想看,只要你回头,哪怕一千次,一万次,我也愿意。”

真挚恍若错觉。

一定是错觉了。

只叹浮生长恨欢娱少……

司马仪猝然闭眸,不忍再看。

你既不爱我,便不要一次一次地引诱我,引诱我,跟随本心,步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再睁眼时,她眼里只是一片冷清,无欲无求,唇角勾起一抹疏冷若定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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