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脂?怜脂?”略有些沙哑的女声响起,唤回她神智。
亭中众人都看出她此刻的愣神,表情各异。
玉怜脂掌心掐出鲜血,移回眼,轻笑着对高大夫人、刘三夫人说:
“婶婶、夫人莫怪,实在是这位姐姐发上的钗太过工致,不怕你们笑话,我家中做有些首饰钗环的买卖,托大了说,也算阅钗无数,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玲珑妙巧的凤钗。”
“是我眼界低了,此等珍品,的确也只有在京城这样钟灵毓秀的地界才有幸得见。”
“这钗戴在任四姐姐的发髻上,”她双眼弯弯,笑着看向面前的娇俏少女,真诚夸赞道,
“真是不一般的好看。”
话音落下,在场几人的脸色都恢复如初,刘三夫人更是掩唇呵笑不止。
好钗自当配金贵美人,她的话说着自己眼界浅,也大大抬高了任凝香。
任凝香抬手抚了抚发髻上的鸾凤和鸣钗,唇角溢出甜笑:“哪就像玉妹妹说的这么好了……妹妹羞煞我了呢。”
玉怜脂笑容加深:“制这钗的工匠想来定是名家,不知是哪家铺子的首饰,这手艺真是天下一绝啊。”
她这一问并不突兀,年轻女儿家喜好钗环首饰胭脂水粉十分正常,而今日问任凝香这钗来历的人不少,想问却又不敢问的就更多了。
无他,这凤钗实在是太好,今天前来赴宴的又都是豪门勋贵,当然不缺置办首饰的钱财,怕只怕有市无价。
“诶哟,这说起来可惜,这钗原是家中长辈传下来的,年代久远了些,还真不晓得出自哪位名匠之手。”这时,一旁的刘三夫人笑着接过话。
玉怜脂于是了然地点点头,表示理解。
而手中已经捏紧帕子。
这个女人,
在撒谎。
说罢,刘三夫人又嗔怪地回头瞪了任凝香一眼,然后道:
“她呀,最是爱美,非要戴这惹眼东西,我这当娘的好说歹说都拦不住,今个可是出了大风头!这张扬性子,是得改改。”
任凝香脸更红了:“母亲!今日老太君寿宴,当然要隆重些嘛,大家都这样,怎的就独独说我!”
刘三夫人:“智妤不就比你稳重多了,你也不学着点你大姐姐。”
“母亲真是,怎么拿我和大姐姐比,大姐姐就算素面布裙,都是最拔尖的呀,我当然得人靠衣装啦。”
“是,就你有理……”
众人俱是面带喜色,欢笑满堂。
唯有一人,自入了亭中就一直身处局外,冷眼旁观。
嬉笑驳斥之时,任凝香羞赧地红着脸颊,视线止不住往旁边无言而立的任智妤身上飘,似有若无,小心翼翼。
然后在得到了漠然的无视作为回应后,气闷地收回眼。
高大夫人笑着打圆场:“爱美乃人之常情,更何况凝香这样俏丽的美人儿,这钗配她,我看啊,正好。再说,如今她们这些孩子也都到了相看的年纪了,自然要好好打扮。”
刘三夫人骤变疲容:“高姐姐提起这个,唉,我正犯愁的也就是这桩事了……”
“……”
玉怜脂捻着熏过沉水香的帕子压在人中处,微垂着头,余光能瞥见站在一旁的任智妤。
从始至终这位未来承王妃一直眼神漠然,只是淡淡看着她们交谈,不发一词,连个表情都欠奉。
果然如谢文嫣所说,容貌艳过牡丹,性情冷如冰雪。
而高大夫人和刘三夫人也像是知晓她脾性,不去硬拉着她说话。
众人聊着,顺势在亭中就坐,丫鬟们已经摆好了热茶和精致的糕点,上好的凤凰水仙,青茶宜配咸,桌上除了咸香酥点,还有许多种炒制后剥好的果仁。
玉怜脂拿了一杯茶,浅浅饮了一点,将茶杯放在鼻下细细嗅了一番。
凤凰水仙高扬绵长的香气幽幽钻入她的鼻窍。
将她胸中恶心欲呕的冲动勉强压制下去。
她强行克制着不去看对面任凝香发髻上的鸾凤和鸣钗,因为如果再看下去,她一定就忍不住了。
从刚才到现在,她的心脏已经颤痛不止,疼痛愈来愈烈,现下腹中的胃也开始翻搅。
她知道,她的心疾要犯了,很快。
而这三年来连梦中都挥之不去的那股恐怖的恶臭,即将再次缠绕上她。
可她现在还不能走,她已经露出一次异样,不能再有第二次。
高大夫人握着任凝香的手拍了拍,转头和刘三夫人笑道:
“你呀,这么好的好福气,得了这么个水灵的女儿,一点不像我家的皮猴不省心,哪家的好儿郎配不得,愁个什么。”
谢文嫣缩在一旁,默默喝茶吃点心。
刘三夫人:“都说天公作美自成姻缘,但说到底谋事在人不是?这一谋起来啊,我那是整夜整夜地睡不好。姐姐你喜静,不常出来走动,但过个几年,恐怕呀,比我如今还忙呢!”
再过个几年,谢文嫣谢文霖就到了嫁娶的岁数,高大夫人身为母亲,当然要忙碌儿女婚事。
刘三夫人说罢,又看向坐在一旁饮茶的玉怜脂:“怜脂这孩子也到年纪了,不知……?”
高大夫人:“怜脂身子弱,从前一直在家里养着,难免耽搁了,现在来了京城,我与子慎正想为她相看一番。”
子慎,谢滨的字。
刘三夫人眼中一闪,笑着应声,极有眼色地不去问“那她双亲的意思呢”。
高大夫人又凑近她一些,低声说了几句话。
玉怜脂余光瞥过去,果不其然看见刘三夫人的脸色变了变。
应当是高大夫人与她说了招赘之事。
看来高大夫人和这位刘三夫人不止是旧识,交情还不浅。
刘三夫人思索一番后,开口出主意:“怜脂性子好,颜色好,相看起来定是一家好女百家求,再过三月就是春闱了,各地举子都要赶科考,不比现下就定了好得多?到时候再细细看,为时不晚。”
高大夫人眼睛一亮,深以为然:“还是你想的周全,我真是糊涂了,竟忘了这茬子事。如此自是再好不过。”
说话间,亭外来了两名蓝衣婢女,是被派来寻任智妤和任凝香的。
“女郎们在湖边煮酒观鱼,现下要击鼓催花,作诗词,特派我们来请任大姑娘和任四姑娘。”蓝衣婢女恭敬道。
说是两人都请,但传话婢女的眼神分明只黏在任智妤身上。
亭中众人也看出来了,但只有任凝香的脸色不大好看,刘三夫人倒是没什么不快。
任凝香在诗书上只是半桶水,而任智妤却是柳絮才高,与京中许多有才名的贵女结过不止一回诗社,也当过诗社社长,加之身份高贵,那些贵女更想请她一点都不奇怪。
话说到这份上,亭中这场小聚自是要散了。
然而主座上的高大夫人眼中略带隐忧地朝玉怜脂看过来:“怜脂,那你……”
年轻女孩子们聚在一起游乐,亭中三人去了两人,偏偏玉怜脂新入京,无朋无友,没人叫她,而若是硬着头皮跟着去了,只怕场面也好看不到哪去。
现下还真是有些为难。
“婶婶您知道的,我前几日不慎害了风寒,大夫说还需要静养一段时日,说来可惜,今日恐怕是去不成了。”
玉怜脂站起身,面色无丝毫不悦,十分识大体,说话间嘴唇与脸色也的确比之前苍白了不知多少。
此时一直伺候她左右,候在亭边的关嬷嬷也几步迈上来,垂首说道:“姑娘,到了您服药的时辰了。”
亭中诸人心照不宣,只当她是避开尴尬,让大家脸上都好看。
玉怜脂笑着向座上两人行礼告退:“婶婶,夫人,那我先去服药了,药气太重,待稍后更衣了再回来。”
高大夫人越发觉得她懂事,满面欣慰地点点头,看她面色不对劲,又嘱咐了关嬷嬷要小心伺候。
随后,玉怜脂带着关嬷嬷往亭外走去,姿态从容,脚步轻盈,
且越来越快。
十步,五十步,一百步……
待脱离了众人视线,拐过一个角落,嶙峋假山群遮掩下,玉怜脂猛地朝前一坠!
“姑娘!!”关嬷嬷立刻扶住她,已经急出满头大汗。
“药……药……不能,待在这……!嬷嬷……快,快带我,走……走……”玉怜脂捂住心口,冷汗淋漓。
忽然,她瞳孔猛地一缩,一把挥开搀扶她的关嬷嬷,跪倒在地,不停地干呕。
好臭,好臭,好恐怖,好恐怖——!
她开始啃咬自己的手背,很快就鲜血淋漓,瞳孔渐渐失焦。
关嬷嬷被推开后立刻又凑近,只一眼,她意识到情况不同往常。
她一把扯下玉怜脂腰间的香囊,狠狠撕开,一颗被缝在香囊内部的红色小丸掉了出来。
顾不上别的,关嬷嬷拿了那颗药,擒住面前不停剧烈颤抖的少女,将小丸推入她口中让她咽下,随后从怀中掏出一张提早准备好的药香帕子,捂在她的口鼻处。
“姑娘,姑娘吸气啊!好姑娘,快……”关嬷嬷眼中急出了泪 。
那颗小红丸是段素灵配出来的救急药,就是为着防备玉怜脂心疾突发的情况,而她真正发病的样子除去已逝的玉逢羲、戚脂,见过的人拢共不超过三个。
是药三分毒,这药是能暂缓急症的灵丹,却也是极阴极重的催命毒,玉怜脂及笄前的十四年只吃过一次,最近三年吃的次数倒多了起来。
而她及笄后不得不服这药的第一回,是玉逢羲和戚脂的尸身被日夜守候在丹阳河下游的玉氏忠仆打捞起来,秘密送回玉家的那一夜。
关嬷嬷清楚的记得,那夜的天黑沉如渊,暴雨狂风交杂,整座宅院仿佛都摇摇欲坠。
玉怜脂身上的麻衣已经湿透,雨水从她脸颊、鬓发不停滑落,砸在地上,很快染成一片。
她顶着风雨疾奔而来,踏入灵堂,执意要亲眼见到父母尸身。
那时她已掌控全家,无人劝阻得了。
在棺盖掀开的那一瞬间,整个灵堂都是忍不住的作呕之声。
但穿着孝衣的少女没有任何反应,站在棺边,像是定住了。
过了很久很久,她像是终于回过神,抬起头,没有任何表情,只喃喃着说了一句话——
“不是……”
“这不是我阿爹阿娘……”
而后一口鲜血喷出,重重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