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艘载着抠门女子的船离岸不久后,黄泥湾码头便又迎来了一名奇怪的船客。
那是个看上去有些沉默的少年,没什么存在感的样子,可离得近了、说上两句话,便会被他那双浅褐色的眼睛吸引,平白多聊上几嘴而不自觉。
撑船的老郑是个老黄姑子了,前几年为了赶赴赏剑大会磕断了门牙,现在说话还有些漏风,但他自认张口便丁一卯二、绝不含糊,伸出三根手指指着天,滔滔不绝半刻钟仍未能道尽方才在这码头上受的委屈,本是答话的,最后竟变成拉着那少年评理。
“……我老郑行走江湖这些年,不是那没见过世面的草包,竟从未见识过如此悭吝之人。我若真载了她,她怕是临了还要从我这船上拔几颗钉、掰几块板下去!”
相貌身形可能错认,这一毛不拔的性子绝对错不了。
李樵点点头,轻声追问道。
“后来呢?”
“我瞧她年纪尚轻,本想出手教导她一番这在外做事的规矩,可谁知人家来了个靠山,老郑我不吃那眼前亏,只得忍下这口气、暂避锋芒……”
“靠山?”那一直都表现得很有耐心的少年突然变了模样,就连声音都不再轻柔,“哪来的靠山?莫非是官府的人?”
“你怎知晓?莫非也被坑过?我同你讲,那女子前脚还为了几文钱同我纠缠不休,后脚便上了她那官府相好的船一走了之。那男子虽穿了便服,可却遮不住身上那副官架子,派那女子来搅浑水八成是为了探码头这片水的深浅呢,只是他不知我老郑岂是那般好对付的?一早便识破了那两人,没拆穿只是不想闹得太难看罢了……”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便被一旁渔娘装扮的另一个黄姑子拉住,回神环顾才发现,那先前来搭话的少年不知何时已不见了人影。
“人呢?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奶娃娃……”
渔娘松开手,脸上的嫌弃之情险些遮掩不住。
“虾皮子可以乱嚼,话可不能乱说。否则,下次你这张嘴里少了的可就不止一颗牙齿了。”
老郑不明白,兀自挠着脑袋瓜。
他不明白这一切,就像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何会丢了那一颗门牙一样。
百步开外,河湾回转处,布衣少年踏着湖边细草低头走着。
李樵不明白那女子屡次抛下他的原因,就像他不明白自己此时此刻为何如此彷徨煎熬一样。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一个模模糊糊的答案在他心间凝结成霜,凉意侵占了他的胸口,令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她莫非是发现了什么?
不,不对。若是已经发现,昨夜又为何会来救他呢?还是说昨晚那姓丁的说的那些话令她产生了怀疑,她现下是在试探他、回避他,又或者有意折磨他?
他不是不能忍受这种折磨,但这种折磨里不该有第三个人的存在。
他找了她一夜,她却上了邱陵的船,将他一个人留在岸边。他们是一早便约好在那里碰面的吗?船上可还有其他人?去那琼壶岛的路远不远?他们又会在船中聊些什么、做些什么……
无法得到答案的猜疑一生百、百生千,翻滚摩擦着他的心,烧灼得他难受不已。
他垂着头,沿着湖边向前走去,但他其实也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往何处。
走出黄泥湾二三里,码头上的人声嘈杂渐渐远去,四周变得格外安静,就连那些趴伏在水边的小虫不知为何都不再鸣叫了。
风从湖面上吹过,只能听到细草摩擦的声响。
李樵蓦地抬起头来,余光瞥向身后。
有一个玉箫,便可能有第二个、第三个。
他的身份已经有所暴露,引来更多追杀或许只是迟早的事了。
李樵脚下动作不停、继续向前走去,步子没有放缓也没有加快,左手却缓缓按在腰间。
那里藏着一把短刀,是今早他从藏身处刚取回来的,虽不如他那把锈刀用起来顺手,却也足以取人项上人头。
“小哥可要搭船?”
一道有些沧桑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李樵微微侧身瞥了一眼,只见一艘垂着竹帘的单篷船不知何时跟到了他身后,船头立着个皮肤黝黑、头戴布巾的精瘦汉子,几只鸬鹚就落在他的橹板一侧,许是太久没有事做,一个个都懒洋洋地缩着脖子。
璃心湖里没有大鱼,寻常渡船也不会做这摆渡江湖中人的生意。何况在是今天这样的日子。
或许是个揽活计的黄姑子。
“我要去的地方,你去不了。”
少年脚步不停,继续向前走去。
然而那单篷船并未就此离去,只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
“这璃心湖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小哥若不想湿鞋,还是搭一段路为好。”
湖边缓步而行的人影终于停住。
这一回,他没有立刻回头去看,而是屏息凝神、竖起耳朵去听那船内的动静。
挂在船头的油灯吱呀作响。风吹过竹帘缝隙,发出细微沙沙声。炭火烧得正旺,随着噼啪声偶尔飞出一两点火星。湖水拍打船舱的声音规律而沉闷,一下接着一下……
但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种声响。
像抚笛者吹奏前蓄在丹田的那口气,收放自如、绵延不绝。
那是顶尖高手呼吸吐纳的声响,不细细分辨,会以为那只是一阵风。
李樵猛地抬眼,拧转身体的同时,藏在腰间短刀已经抽离飞出。
白光隔岸亮起、一闪而过,那道垂在船舱口的竹帘瞬间已被割成两半,一只皮肤枯败发灰的手缓缓从中探了出来,指尖不偏不倚、正夹着那把短刀的刀尖。
李樵眯起眼来。
他不认得那条船,但他认得那只手。
一切发生得太快又悄无声息,待那被割破的竹帘掉落一半时,船尾的鸬鹚才从打盹中惊醒、扑簌簌地飞走了。
破烂竹帘后,那端坐在简陋竹椅上的人影晃了晃,那柄短刀被他随手掷在一旁。
“我没时间同你玩闹,就只问你最后一遍。是否要上船?”盲眼公子轻轻将头转向另一边,双眼似乎正望向湖面某处,“再晚些,你便彻底追不上那断玉君的船了。”
他的声音随风飘上岸,湖边的少年只停顿了片刻,随即一个跃起,稳稳落在船头。
撑船的汉子面上仍挂着憨厚的笑,见状无半点惊诧之情,吆喝一声便埋头撑起船来。
小舟在碧水中拖出一条透明的尾巴,安静地向着湖心的方向而去。
湖岸在身后被越落越远,登船后的少年并没有回头张望,只盯着公子琰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试图从其中寻到些蛛丝马迹来判断对方此举的目的。
男子看起来似乎比先前在宝蜃楼遇见时还要憔悴,两颊与嘴唇已彻底干瘪下去,鬓间发丝半数已变得苍白枯槁,时值盛夏时节,他却披着件皮毛出锋的厚重斗篷,面前仍生着一盆炭火,烧得正热的金丝炭发出暗红色的光,却驱不散对方周身都弥漫着的那股死气,唯独举手投足间那点气韵还在,令人不敢小觑。
李樵收回目光,继续沉默着。
若说先前在宝蜃楼是他自投罗网,那眼下便是对方请君入瓮,他要等对方先添那把柴,再决定如何应对。
果然,片刻过后,那竹椅上的男子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不过是断了两根手指而已,现下早就应当已无碍了,又何必继续缠着那块破布?”
许是因为先前在那宝蜃楼中两方都已见识过对方的恶劣,此时再重逢便少了许多云山雾罩的试探,对方开门见山的一句话便已向他点明两层含义:其一是他过去这些天的一举一动无一逃过对方视线,就连那朱覆雪深夜湖边的发难也都尽在掌握。其二便是毫不避讳地告知他,自己显然知晓服下那秘方后身体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李樵将目光从自己的右手上收回,再抬起头来的时候,褪去伪装的双眼中只剩冰冷的算计。
“不论是清平道还是宝蜃楼,你都未曾假借他人之手。这次你既然早已知晓那赏剑大会的彩头是什么,为何不亲自去取、宁可辗转驱使我一个不听话的外人?莫非那天下第一庄同你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所以你不敢现身,只能躲在旁人身后装神弄鬼?”
他话音落地,对面的人便不紧不慢在那竹椅上换了个方向斜倚着,似乎只是精神不济,又似乎是对他的反击感到有趣。
“你该庆幸自己还有供我利用的价值。然而你也并非完全不可替代,有些事你不做,自然也有旁人去做。”
李樵冷哼。
“我若不做,你待如何?”
“你可知你现下为何会与我同在一艘船上?难道是因为你想如此吗?”公子琰的声音轻缓而低沉,像是在诉说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是我选你,不是你选我。从我找上你的一刻起,你便没有旁的选择了。”
李樵目光微斜,透过投在甲板上的影子观察着那船尾撑船的船夫。
他在评判着对方的身手还有自己的胜算。
“或许,我可以试着现在杀了你。”
竹椅上的人笑了。
那笑声听起来有些空洞可怕,像是从半截被蛀空的树干里发出的一般。
他笑得有些吃力,笑过后又咳了两声,末了取出帕子轻轻擦去嘴角血迹,才缓缓开口道。
“甲十三,你的刀呢?”公子琰的声音很轻缓,落在少年耳中却犹如一面巨鼓在耳畔擂响,“你连壬小寒都打不过,又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谈起杀人之事?”
如果说公子琰知晓他在湖边遭遇朱覆雪和昨夜璃心湖上的种种,那不过能够说明对方的耳目灵敏、消息灵通。
但对方连他离庄前的旧称都知晓,还能叫出昨夜那神秘圆脸刀客的名字,便不止是暗中有所探听这般简单了。
或许从清平道开始,他的每一步都在对方的算计之中,他看似杀出重围,实则从未逃脱。这种被人拿捏在掌心的感觉是这样令他难以忍受,同时又勾起他记忆深处的战栗,令他一时间不能言语。
片刻过后,公子琰的声音平静响起,再次切中他所想。
“你不必惊惶,我与狄墨很久之前便分道扬镳了,我眼下要对付的头号人物也并不是他。”
不是狄墨?那会是谁?是天下第一庄里的人还是旁的什么人?
李樵现下几乎可以肯定,眼前之人同他一样来自山庄,但又与他不同。因为似他这样的存在,是不可能用那样轻描淡写的语气提起那个人的名字的。
天下第一庄只进不出、有来无回,出身山庄者生为其役、死为其伥,像他这样的叛逃者寥寥无几,而能存活至今者除他自己之外,似乎并无第二个存在。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
那便是他面前之人的真身在所有人眼中,早已是个死人。
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名字渐渐浮出水面,李樵蓦地开口道。
“听闻在那位邱家长子之前,青重山书院还曾出过一位文武双修的不世之材,簪缨世家出身,年少之时便与武僧契生结缘,曾是那覆灯心法的唯一传人,被当时的书院座右监赞有沅茝澧兰、渊清玉絜之名。只是当初谁也未曾想到,此人并不满足于那书院所授的治世之道,一心要追求武学与权力的登峰造极,竟一朝入了天下第一庄做了影使,成了那江湖匪首的走狗,一去便是数年。”
少年讲到这里故意停顿片刻,随即略带挑衅地望向那竹椅上的男子。
虽然只是一瞬间的沉默,但也足以令试探者得到想要的答案。
船夫的鸬鹚仍在不远处的水面上潜泳打转,不知过了多久,竹椅上的男子终于开口了。
“然后呢?你还听闻过什么?”
“我还听闻,他的结局很是惨烈凄凉。约莫六七年前的冬月,此人卷入一场都城血案之中,影使的身份也就此暴露光,一夜之间众叛亲离,成了朝堂与江湖都得而杀之的背信堕魔之人。天下第一庄曾遣死士追杀此人,最终在陵湖将其逼入绝境、使其葬身青重山后山山崖之下,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李樵边说边将审视的目光投向对面的人,似乎要从那具生命之泉接近枯竭的身体中看出昔日的些许痕迹来,“只不过现下我倒是觉得,那传闻并不可信。你说,若此时江湖中有流言传出,言及此人不仅仍然活着,甚至还妄图扭转江湖格局、暗中搅弄风云,天下第一庄可会放任不管、坐视不理?那背叛者又是否还能够气定神闲地坐船游湖、隔岸观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