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商陆哭得太没出息,张航反而平静下来,酝酿几分钟之后继续说:“我去局里做了笔录,当时恍恍惚惚的,像是在做噩梦,所以有些细节记不清了。我都忘了那天我是怎么回家的,也忘了是怎么告诉他们我没考上清华的。不过从结果上来说,没人因为这件事指责我,这也挺正常,他们根本不敢指责我。
“一两个礼拜之后吧,我终于缓过来点儿,脑子也比较清醒了,就开始找天涯上的那部小说。果然是怎么找都找不到,只有论坛里一些网友的回复,说看了《致青天》之后才知道贪污是如何运作,觉得社会太黑暗太可怕之类的。我都没想过那部小说居然是讲政治的,心里多少有点儿明白为什么天涯会被整改了。
“我不死心,去北京找那些跟我比较熟的警察,问他们认不认识天津的警察,想调查一起案子。我跟他们说案发现场是城建大厦,有个人从天台上掉下来当场死亡。就连北京的警察都听说过这起案子,还问我:是不是郑队也在调查这个案子。
“当时郑叔已经是刑侦大队长了,一般的案子他也不会负责。我不想打扰到郑叔,所以自己私底下叫局里那几个老熟人配合我,找到了张弦的档案,才知道他原来是组织部的副处,写过很多举报文章,结果被安上不配合组织工作的罪名然后被撤职开除党籍。不过那之后他也没有放弃,开始在论坛里揭发,被请喝茶无数次。就是因为有这段经理,警察认为他被谋杀的可能性也不低,所以被当做机密案件,私下调查。
“但是,从现场来看,应该是自杀的。我想了又想,就单从他坐在天台上这一点来看……我会一个人去天台也是为了跳楼的,谁没事儿会一个人上那种地方去看风景啊。怪我当时只顾着自己,我总是在想,假如说,万分之一的概率也好,我看出来他也心事重重,假如说我也察觉到他情绪不对……”张航用手指摸着酒杯的边缘,“如果我当时做了些什么,我要是强制性拖着他一起去吃饭的话,是不是他还能活着,活到如今,温和执政的时代。”
这种深沉的遗憾感让商陆心痛不已,他抬手蹭掉眼泪:“不是你的错。”
“这事情已经没有对错之说了,我也不是想从你那里听到我没有错这种话,只是每次复盘这件事的时候……算了,总而言之,我因为调查到了他的档案,也就自然而然地知道了他的地址。那个年代的人写东西应该都喜欢留个手稿吧我总觉得,所以我就想去他家里找找,当然了这也是个借口,我可能就只是想看看他生活过的痕迹。
“他就住在一个很小的出租屋里,二十来平,虽然小,但是打扫得挺干净。警察看样子是已经把东西都翻腾一遍了,也许有些手稿都被带走了也说不定。但是他桌子上有台电脑,台式机,警察说已经坏掉了,根本无法开机,所以就在那里吃灰了。我特意问了警察,问张弦还有没有亲人会来帮他打扫房间,警察说已经联系不到张弦的亲人了,但还有个朋友,应该会来拿走一部分东西。
“我一连去了好多天,在张弦去世三周之后,那个朋友终于出现了。是个挺……文质彬彬?嗯,反正就是很儒雅的那种感觉吧,文人气质,那个朋友,说话也是很温柔。他看到我在张弦家,愣神了半天,估计我是把他给吓到了,他肯定没想到这个家里会有人。
“他问我是谁,我说我是张弦的朋友,他好像挺不理解,那感觉就像是张弦没有别的朋友一样。他说因为张弦在组织部里很激进,已经没有人敢和张弦做朋友了,亲人也都断绝了关系,保有往来的只有他一个人。”
商陆揪着胸口处的衣服,如鲠在喉,他实在不敢想象,面前的人还见过森少木,从时间来看,那恐怕就是森少木临终的那段时间。
张航把空杯子推开,用手指点着桌子:“那位文艺青年一样的朋友啊,是去张弦家里整理遗物,说是张弦的尸检已经结束了,马上火化,他想找找有什么可以一起烧了过去。他从抽屉里取出来一件T恤,白色的,说是张弦的母亲送给张弦的最后一样东西。这么多年了,张弦都不舍得穿,觉得不配。
“我问他张弦的电脑是什么时候坏的,他答不上来,反过来问我:是坏了吗?我说,警察说是坏了。他哦了一下,话锋突然一转,问我叫什么名字,是怎么跟张弦认识的。”
虽然张航觉得自己与张弦没有共享任何秘密,而且张弦在认识自己的当天就去世了,所以就算告诉面前这个文青大哥也无妨,但他还是谨慎地回答:“通过巧合偶然认识而已,我还只是个学生。请问您是?”
文青大哥一眼看穿张航的顾虑,所以无奈地笑了笑:“确实是怪我没有自我介绍,你好,我和阿弦是发小,从同学到同事。当初我们一起在组织部工作,我在中央,他在地方,后来因为……一些事情,我实在看不惯组织内部的作为,就向纪检委举报,结果显而易见,我反而被撤了职。
“阿弦知道这件事之后,打算继承我没有完成的事情,他那个人比我激进,所以也算是把能得罪的都得罪了一遍。他叫我逃去国外寻求政治保护,我听了他的话,到国外找到了政治世家,结果发现凡是跟政治挂钩的,没有哪里有什么不同。所以我又回来,决定隐居。只是没想到出了些变故,隐居也觉得没什么意思,所以跟阿弦一起配合着写文章,走当初文人走的救国路线。
“他的东西写得直白,屡屡被禁,我会婉转一些,甚至大部分文章写得都是散文,也就没有太招摇。我们经常会用同一个文章标题来投稿,偶尔他写实,偶尔我写实,这样一来上面的人就算要抓,也搞不清什么是造谣、什么又是真的。我们也算是把这项活动进行了很多年,已经有些人通过我们的文字看透社会运作的真相,但是随着互联网的发展,想要封住我们的笔已经是越来越容易了。
“所以……阿弦会选择这样的结局,我不会觉得意外,只是想着,至少他死后,可以有机会穿一穿他的母亲送给他的衣服吧。”
张航听完这番话,伸手抓住那人的手腕:“为什么要烧了?跟我在这儿整什么形而上学呢?要是真的穿,也应该给他穿在遗体上,虽然他自己已经感受不到了,但还是可以拍下来给活人看!给他的母亲看!为什么要断绝关系?莫名其妙!那明明是个很好很好的人!这么优秀的儿子,她为什么不认?”
文青大哥僵在原地,用手中的衣服掩面,慢慢跪在地上,许久之后传来啜泣声。
张航站在那人面前,低头凝视很久,才蹲下身拍了拍对方的肩:“对不起。”
“没什么好道歉的,你说得对,人都死了,做什么也是无用。”那人松开手中的衣服,用力深呼吸了一下,再抬头环视房间,“今后也就没机会来这里了,房东说这里的房租只交到了这个月底,阿弦剩下的钱还是留给房东当做补贴的好。你如果有什么想要拿走的,就拿去吧,虽然不知道值不值得拿去留作纪念。”
张航点点头,又看向那台电脑:“电脑我可以搬走么?”
“可以,不过如果已经坏掉了的话……”
“没关系。”张航又看向书柜,“书我也都可以拿走么?”
“当然,虽然可能都是些无聊的书。”
“我就喜欢无聊的书。”张航起身走到书桌那边,看着上面的三人合影,举起来端详了一下。
左数第一个人是张弦,第二个人是面前这位文青大哥,第三个人是个帅得跳戏的男人。张航看向文青大哥,晃了晃手里的相框,问:“第三个人也是你们的朋友?”
“……对。”
“那个人今天怎么没来?”
文青大哥表情露出无法掩饰的痛苦:“那个人……不会来了。”
张航只当是那神秘的第三人也因为畏惧这两个经常被请喝茶的举报分子而跟他们拒绝来往,所以没再多问。
两个人在那之后各自沉默地收拾着屋子里的东西,张航也翻出了少量的手稿,看着都像是笔记之类的,洋洋洒洒,没有实质内容。但是光看着工整的笔迹,他都觉得亲切,明明只认识一下午,却好似认识了一辈子。
他把那些手稿整齐地夹在一本《基督山伯爵》里,随后再次看了看这小屋子,心里盘算着能不能继续租下这间房。“这话这里……一个月租金多少啊?”张航问。
听闻这个问题,屋中另外那人稍稍一怔:“500左右吧。”
“嚯,倒是便宜。”张航琢磨着自己目前的零花钱能一口气租个两三年。
“富家少爷啊。”那人笑了笑。
“那倒不是,主要是赚钱这事儿对我来说还挺简单的。”张航把书本装进背包里,“举个例子来说,嗯,就比如说过年放鞭炮吧,一挂鞭炮上总是会有几个没有被引燃就被崩出去的炮,小孩儿特别喜欢收集那个,然后放着玩儿,因为没钱买整盒的嘛。所以我就叫朋友一起搜刮这种散炮,卖给没有太多零花钱的小孩儿,十个卖两毛,比摔炮便宜。零成本,一天能赚个五六块的,花一块钱买泡泡糖拿去给那些帮我捡炮的人分了,还能剩下四五块。”
那人听得很投入:“那时你多大?”
“七岁?八岁?记不清了,反正类似这样的事儿我也没少干。长大之后稍微能赚多点儿,就说小升初和中考的复习资料吧,总是有家长望子成龙,以为一份优秀的笔记可以让孩子一朝成凤,我就在那些普通的学校门口摆地摊,支个小牌子,说低价出售高分笔记,订单源源不断。我们年级就总有一两个笔记写得特别好看的,拿他们的笔记本去复印一下,一个假期就能赚个百八千的。”张航溜达到灶台前,看了看那些已经发潮的调味料,又看了看年久失修的抽油烟机,心说要是能早点儿遇到张弦,说不定自己都能靠赚来的零花钱养活他。
“这可是非常难得的本事,是很多人求而不得的商业头脑和行动力。你今年多大?”
张航打开橱柜,把里面的泡面抓出来逐包研究保质期:“按年头算,十七。”
“那就是周岁十六。”那人笑了笑,“还是小孩子呢。”
“就是小孩子啊,小孩子才有那么多无能为力的事。”张航把那些过期的泡面摆在桌子上,“这都过期几个月了,他都是过得什么日子啊。”
“他很爱吃,但泡面太贵,平时不舍得,就剩到过期。”那人有些怀念地说。
“跟我说美食的时候说的也都是些路边摊儿,净是喜欢这些没营养的东西啊。”张航叹了口气,“虽然确实好吃。”
“谁说不是,我都劝了他多少年了,也没见他听过我话。啊,对了。”那人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走到那个矮小的冰箱前,蹲下来拉开下面的冷冻层,“果然还有呢。”
“是什么?”张航也俯身看了看。
那人托起一个巨大的乐扣乐扣的饭盒:“冷冻的红烧牛肉,他啊,喜欢一次性做一大锅,冻起来,等到营养不良的时候解冻一点吃一顿牛肉面。”
“啧,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张航接过那盒牛肉。
“不过这是最后一盒了呢。”蹲在地上的人慢慢合上冰箱,每个动作都流露着不舍,“要吃一顿吗?”
“啊?”
“要吃一顿他最后留下的一顿饭吗。”那人撑着膝盖站起来,从灶台附近的抽屉里摸出打火机,打开天然气的阀门,旋转着灶台的开关时用打火机点了火。蓝火掺着红火燃了一阵,那人拿起手边的小锅,倒了些水进去,又从张航手中拿来饭盒,直接扔进了锅里。
“解冻的方式很新颖。”张航站在旁边看着逐渐冒气泡的水。
“你平时怎么解冻东西呢?”
“微波炉?”
“还说不是富家少爷。”那人又笑了。
张航撇了撇嘴:“话说回来你叫什么名字啊?”
“话说回来你又叫什么名字呢?”
再怎么滑头也斗不过大人的张航小朋友一脸不耐烦地回答:“张航。”
那人手中的动作一顿,看向张航:“挺乖的嘛,那么礼尚往来,我是森少木。”
“森?稀罕姓啊。”
“确实不像是张,满大街都是。”
“大哥你说话本来就是怎么损的么。”张航瞥了眼锅里盒饭的盖子,发现已经略有变形,“该捞出来了,不然一会儿压力影响下会很难打开。”
“哦?是这样啊,怪不得往常都要费劲许久。”森少木直接上手去拿饭盒。
张航一掌拍掉森少木的手:“会烫伤,你是平时都不做饭的么大哥,起开我来吧。”
森少木站到一旁看着张航轻车熟路地用抹布单手抓起饭盒,又注视着他耐心地打开盖子,然后看到他愣住神:“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