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之前我就告诉过你,如果你会产生不友好的想法,那就不要跟来。”夜里睡前陈白芷对老刘说道,“如果你控制不住,那明天早上就回家吧,继续跟着只会让我们事倍功半。我也不想完全不顾及你的心情,也不想完全不在乎你的想法,但现在我们不是在过家家。”
可能是陈白芷这段话太严厉,转天老刘虽然选择跟上他们,但全程都没有给任何人好脸色,虽然只有陈白芷一个人能看出来他在生气。
司半夏看出来陈白芷和老刘之间有些不愉快,立刻找机会和落单的陈白芷聊天:“是不是你和前男友还有交集这件事让你老公不开心了?”
“老刘很幼稚对吧。”陈白芷隐晦地给予肯定,然后看向前方老刘的背影,“但我也不是完全不懂他的心情,原本说好了要过我们自己的小日子,结果突然就来了这出事。”
“你完全可以拒绝,完全可以不参与调查啊。”
“是啊,我完全可以不参与。”
对话就到此为止,司半夏发现陈白芷这人活得也挺复杂,大概是心甘情愿选择了平凡但又不甘于平庸吧,但老刘明显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平庸之人,到底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呢。
“我跟老刘是高中同学来的。当初说好了要一起考到北京,但是谁都没有考上重本。我选择了复读,他选择了离开我。我原本以为缘分就那么断了。”陈白芷恐怕也觉得话题戛然而止显得不太礼貌,所以又对司半夏补充了些细节,“一年多以前我回老家的时候,去家附近的小卖店买调味料,看到他正在看店,才知道他已经回来老家,就在当地找了份保安的工作,不上班的时候就在家里的小卖店帮忙。”
司半夏听着就觉得堵心,她不敢想象身边这位姑娘到底是如何调整心态,把找男人的标准从商陆那种水平降到了老刘这种水平。“那他一定有吸引你的地方……”
“和他一起度过的孩童时代的回忆,就是最吸引我的地方。”陈白芷坦然地说,“和商陆分手的几年里,我换了很多男友。说实在的,别说是比商陆优秀的人了,就算是和商陆一样优秀的人,我后来也再没见过。逐渐我就明白,这世上大部分人都仅仅因为生活可以自理就被当作自主独立,其实每个人都是在尽可能地隐藏愚蠢的本质,苟且偷生着。想到,明明大部分人都又蠢又笨,我当初却还对商陆提那么高的标准,就觉得自己大概也是又蠢又笨的那一类。商陆的天赋让我这种普通人感到害怕了,所以我逃离了他,因为害怕有一天他的光芒会伤害到我自己。
“但是,离开他之后我反而又开始向往,开始强迫自己也成为那样优秀的人。你不知道我当初在TC的时候有多拼,为了能得到更高的评价,我甚至自发去做社会活动,那段时间睡觉都是奢侈,吃饭也是有一顿没一顿,结果得了胃穿孔,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回来之后工作就没有了。
“我去找主管,问他为什么,他说女的就是不禁用,你再怎么努力又怎么样,没有男的那么耐操,在这种快节奏的社会里,体力就是一切。当时啊,真的,人生暗淡无光,所以我回老家休息了一段时间,那时候和老刘再次相遇。我看到他,就想到小时候每逢周末就和朋友们一起放学回家,路过老刘家的小卖店,花一毛钱买两根辣条,分成好多次吃。
“那时候也幸福啊,脑海中对未来没有畅想,没有知识没有文化,那样反而更幸福了啊。我问他有没有去过北京,他说想过要去,但去也仅仅是为了和我当初的约定,实际上北京并没有吸引他的地方。他向我道歉,说他不是有骨气的人,也知道今生恐怕没资格再和我在一起。但是他拿出他的存折,给我看,说等他攒到六位数的时候,就打算去北京找我,可能没办法给我财富,但至少在我生病的时候,可以给我照应。
“那样真好啊,平庸真好,幸福都变简单了。在老刘身边,我不需要强迫自己用工努力,每一天都很踏实,也很安心。所谓对的人,就是这种感觉吧,兜兜转转,你还是会回到原点,因为原点一开始就是存在的,并且这个存在一开始就是合理的。”
陈白芷平静地说完,司半夏却心潮澎湃地看着身旁的人的侧脸,看她走在村里的土地上目视前方的样子,感觉好像看到了平凡的圣人。
“姐妹,”司半夏握住她的手,“你好厉害。”
“嗯?”陈白芷有些茫然地转过头和司半夏对视。
“这思想觉悟,怪不得是可以一次就上岸的人。你已经上岸了,我不是说工作,是说你的人生。”
“哈哈,在苦海中上岸了吗。”陈白芷笑了笑,“但是我选择去社会保障局,也是考虑到这社会上恐怕绝大多数人都看不透自己的处境,在一个不可能找到自己位置的地方原地打转,大半生就那么浪费了。要是我能帮帮他们,稍微一点点也好,我还是想尽一份力。我又蠢又笨,但我不想做废物,不想浪费空气。”
“如果你是又蠢又笨,那我们是不是干脆就不算人了。”在后方不远处偷偷听着司半夏和陈白芷的对话的吴英泽,这个时候插嘴说出自己的观点,“我现在算是明白为什么当初陆陆总说你会在精神上支配他了,论思想成熟,你大概要比他高好几个等级。”
陈白芷听罢,无奈地叹了口气:“当初为了我自己那可怜兮兮的自尊心,也是让他有不好的回忆了,我还一直没向他为这件事道歉来着。不过,看到他现在和蒲先生在一起这么幸福的样子,我就觉得道歉恐怕是多此一举,不如就罢了。”
“这么说来,你和小白的关系看着还不错?”司半夏好奇地问。
“嗯嗯,当初蒲先生还没有直面他的内心的时候,我还和他聊过商陆的事来着。说不定我是第一个看出来的呢,他喜欢商陆喜欢得那么纯粹。”陈白芷一提这事儿就觉得自己立了功,“啊,不过我觉得,那时候商陆也是纯粹的喜欢着蒲先生吧,隐隐约约有这种感觉。”
“纯粹?他俩说不定天天开车呢,还纯粹。”吴英泽就喜欢拿自己的老板找乐子。
“那很纯粹啊。”陈白芷真诚地说,“不是为了解决生理欲望,而是喜欢一个人的身体所以产生了欲望,这难道还不够纯粹?”
“这位兄弟,你这样就让我显得很呆。”吴英泽笑不出来了。
“哈哈兄弟什么啦,是姐妹!”司半夏笑着拍打吴英泽的胳膊。
走在他们后面的商陆和蒲薤白对他们三个人直接的对话毫不知情,毕竟他们脑子里还清楚地记得昨晚在杂草池塘附近看到的场景,所以当他们再次走进这个村子,心情和表情都很沉重。
“郑警官还没有来消息吗?”薤白从早上就一直在问这句话。
商陆看了眼手机,最后一次消息还是一个小时前,郑勇让他们想尽一切办法守住现场,说上级已经批准他们出差过来和这边的省公安汇合,组建临时的办案组来调查,手续上需要一定时间。“没有,他就只是让我们行动小心,不要破坏现场。”
“现在是考虑现场的问题吗。”薤白看着周围村民,“你不觉得这村子怪怪的?”
从他们走进来开始,各家各户的老人家就三三两两冒出来,一个个都用打探的目光审视他们,仿佛他们是来打扰大家宁静的生活的元凶。这也许只是因为村民没见过太多外来人口,出于好奇才来观察,但另一件事就没办法通过这种原因来解释了。
商陆留意到各户人家都有几位年轻的女性在院子里晒太阳,但每当他们经过,那户人家的老人就会把年轻女性赶进屋里。那些年轻女性平均留着乱蓬蓬的短发,有些表情上看着甚至有些呆滞。
“司机说这里恐怕有拐卖的嫌疑,没想到是真的。”商陆小声和薤白说。
薤白点头,并跟了一句:“而且好多怀孕的人……”
这句话惊得商陆浑身起鸡皮疙瘩:“什么?”
“嗯?”薤白没想到商陆居然没看出来,“挺着肚子的人特别的多,不是吗。”
“我以为是冬天穿得多。”商陆开始感到头皮发麻。
“穿得再多也不会影响走路姿势啊,她们进屋的时候都是撑着腰,一摇一晃地走。”因为薤白之前有过照顾孕妇的经验,所以对这种姿势相当敏感。
商陆停在路边,脑海中将所有零碎的线索串在一起,蔡晓萍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没有医保而欠下债款、最后不得不放弃治疗的王壮壮,遍布村子的看门狗,深夜的巡逻队,诡异的村民,深入树林、荒无人烟的杂草丛间的儿童白骨,池塘里飘着的黑色头发……
他快步走到前方和吴英泽他们汇合,催促他们赶快跟上,然后一行人迅速来到王壮壮的土房子,并在房子后面围成一个圈。
“这里是代孕村。”商陆压低声音对他们说出自己的见解。
一行人倒吸了一口冷气,但是没有人反驳。恐怕是他们也都察觉到这里进行着一些违法的交易,经过商陆这样一提,他们心中的怀疑也就都得到了证实。
“那要……怎么办?”吴英泽半天只能憋出来这么一句话,“报警吗?”
“警察那边我已经通知了,但是如果这里涉及到违法代孕,光是公安就不够了。这事情还会牵扯到卫生监督机构、市场监管部门。”商陆拿出手机,“而且这种程度的举报,需要大量证据支持。光是昨晚我拍下来的照片,不能代表什么。”
“需要什么证据,我可以把同事叫过来一起取证。”陈白芷立刻说。
“包括书面合同,付款记录和代孕相关的医疗资料。”商陆思考了一下,继续问,“你最近来这边考察的时候,有没有看到类似诊所的地方?”
“社区的卫生所,确实有一家。”陈白芷有些后怕地皱起眉,“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商陆追问。
“那天我看到不少怀孕的女性出入那里,我以为是孕妇效应,就没有多想。”陈白芷有些焦虑地解释着,“不好意思,我居然漏掉了这么重要的情报。”
这时薤白和司半夏突然反应过来什么:“孕妇效应?你怀孕了?”
陈白芷“啊”了一声,点点头,好像没把这当回事儿。反而是站在她身后的老刘有些不乐意地嘟囔了声:“所以我才不让她来,劝她又不听,就只能跟过来了。”
大家纷纷开始同情起来这位姓刘的大哥,同时还在心里默默想着,陈白芷居然跟商陆是同一类型的人,集中起精神办事的话根本就不在乎自己的安危。
在其他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劝陈白芷赶快回到安全地方的时候,只有商陆按照正常人的思路说了声:“恭喜啊。”
“谢谢。”陈白芷也正常地回答。
“几个月?”
“四个月。”
“那还好,看你精神状态不错,应该不会出问题,但是一会儿我们要再去昨晚去过的那个池塘,你不要跟上了,极端情绪可能会影响激素。”
“……好吧,那我去诊所那边,看看能不能找到你刚刚说的书面文件的证据。”
两个工作狂魔情绪稳定地规划好了接下来的行动,然后他们兵分两路,陈柏芝和老刘去诊所,吴英泽也跟着两个人以防万一。而商陆和薤白则是到昨晚的池塘,司半夏跟着两个人以保安全。
“我还是第一次在新闻以外的地方听到代孕村这样的词,在今天之前我以为代孕主要是小姑娘们想要快点儿拿到钱呢。”司半夏开始反思自己曾经对“代孕”的错误观念,“现在想想很多人都是被迫的吧。坏了,我突然想起来我以前带过的一个小女孩儿,长得挺水灵,但是在镜头里太小家子气,我觉得她火不起来,所以就跟她解约了。后来听说她去给人代孕的时候,大出血去世了。我当时……我当时气得不行,以为她是为了那点儿快钱连命都不要了。”
薤白看着司半夏脸色惨白的样子,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只好温柔地拍着她的背:“有光就有影,你拯救不了所有人,就别太苛责自己了。”
“也不能说真的就没有自愿的,但同样也不能说真的就没有被强迫。我国目前对商业代孕的法律不多,《人类辅助生殖技术管理办法》里倒是明确禁止任何形式的商业代孕,医疗机构及其工作人员不得开展代孕相关活动。光是这样根本禁止不了什么,只会让想要赚钱的人用更残忍的手段来实现目的。合法的医疗机构就算是收到了来自代孕者的求救,也因为怕惹上事情所以拒绝帮助。”在前面带路的商陆放慢了脚步,他好像看到了前方有人。
“唉,感觉国家的执法力度还是不够。”司半夏还没发现有异常。
“力度最强的集中在中央,下放到地方的时候就会逐级减弱了,也是没办法的事。”薤白降低了音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