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是精子质量还是卵子质量有问题,杨帆和妻子结婚多年,迟迟盼不来孩子,在他和妻子都已经三十五的那时终于等来了有缘分的女儿,他特意请了产假精心呵护孕晚期的妻子,但妻子已经没能足月产子,并且产后羊水栓塞。
三十六岁生日刚过,杨帆成为了父亲,也成为了未亡人。
他不好意思跟同事们说,他真的很爱妻子,明明做好一辈子不要孩子的心理准备,可惜命运如此。
那么至少留下来的孩子可以成为他的精神支柱吧,杨帆决定做一个好父亲,做一个女儿奴。女儿天性乖巧,说话很甜,会讨人欢心,可以说是治愈了杨帆的丧妻之痛。六年的时间,他从妻子去世的悲伤里走出来,看着女儿穿上小学的校服,送女儿去学校读书的第一天,上午十一点,他收到了校方的联系:您女儿在体育课时摔倒,在保健室休息一节课之后被发现昏迷。
杨帆开车去医院的路上,巨大的恐惧将他包围,发抖的双腿控制不住油门和刹车,撞到了电线杆子,导致头破血流。失血反而让他冷静了很多,他捂着头上的伤口,一瘸一拐跑到医院,无视拉着他进急诊室的护士,直奔女儿所在的抢救室。
小地方查不出来病因,医生推荐他们去北京,杨帆再次请了长假,抱着女儿赶往协和,一号难求的协和门前有得是在网上抢不到号所以熬夜排队的人,当然也有得是专门吃人血馒头的黄牛。要不是为了女儿能看上医生,杨帆大概会拿出自己的警徽,来把那些为了排队的先后顺序而达到出手的百姓拘留起来进行思想教育,再把那些黄牛逮起来罚款。
但是在那段时间里,他觉得人生的苦,只有同样品尝过的人才会懂。于是他看到的斗殴已经不算是斗殴,而是单纯为了争取来一点儿活下去的资格,黄牛也不再是黄牛,而是给有钱但依旧痛苦的人的一种选择。
所以他从黄牛手中买了专家号,抱着女儿去见了全国最权威的医生,得到了一个叫他深感绝望的结论:您孩子啊,罕见病,RCM,限制性心肌病,用药物是可以控制症状,但是除非换心脏,不然没救。
排队等待换心脏的孩子,多得让杨帆感觉到麻木,排队拿号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只是拿到了餐厅的号,只是和女儿一起去吃一顿女儿最喜欢的肉饼。
“爸爸,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啊?”住院半年却等不到任何心脏资源的女儿从此嘴唇就是紫色,不走路也依旧会喘,肚子也变得很大,但四肢却细得吓人。
杨帆看着单位给他发来的短信,心说大概是时候要回去面对现实了。“我们这就回家,回家,到咱家门口的小诊所吃个药,也许就好了。”
女儿笑着抱住他的脖子,和他一起回到了老家。
但是在老家等待杨帆的并不是和女儿最后的安逸日子,单位的领导找他谈话多次,最后把他安排到小地方的派出所,美其名曰是下放基层锻炼,实际上不过因为杨帆没有背景、没有人脉、没有眼力见也没有突出贡献,甚至还带着个随时需要人照顾的、不知道哪天就会死的女儿。
家里人也催着杨帆快点儿放弃,罕见病外加特殊血型的女儿被周围所有人都打上了“累赘”这个标签,人情终于磨不过人性。杨帆看着父母发过来的相亲信息,看着看着就觉得也许自己是应该放手了。
妻子离世七年,女儿躺在床上病恹恹,工作也是被一贬再贬,杨帆选择了再去相亲。
他在相亲市场上非常受欢迎,毕竟是警察,没有不良嗜好,前妻死亡、女儿也快死了,所以不光是大龄女性,就连比他小很多的姑娘都愿意倾心。但是大家都一致要求他放弃治疗女儿,换心脏的排队也不用再排了,所有人都说他等不到的,光是用药来维持女儿的生命,那样小孩子也痛苦,大人也痛苦。
杨帆不敢相信这是人能说出来的话,所以无论是多合适的女性,他都放弃了。
最终还是有个离异过一次的女性看中了他的重感情,提出要帮他一起照顾女儿,但有个要求就是结婚之后他们之间也要有个孩子。本来都快要领证了,杨帆最后去探望了一下前妻的父母,说明自己要再婚,对方是个很好的人。
前妻的父母也是善解人意的老人家,只是叹了口气说:“我们知道你早晚会放弃雯雯,至少把雯雯送来我们这里吧,让她人生的最后几天不要看着后妈的脸色。”
杨帆跪地痛哭,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哭,可能就是因为被老丈人拆穿了内心所想吧,他确实想过要放弃了。
不放弃要怎么办呢,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了什么而活了,为了一个随时有可能死去的女儿吗?
有天他去巡逻的时候,心里想着这些悲观的事情,导致有些走神,然后一个不小心就差点儿撞到一个突然闯到路中央的女孩儿。
杨帆一脚刹停,惊魂未定,看着车前的女孩儿一脸惊恐地看着自己,双手拍着警车的前引擎盖,啊啊的喊着。他立刻警惕起来,因为发现这女孩儿头发乱得像茅草,衣服破破烂烂,脸上也脏得不行。
他下车要问一下女孩儿遇到了什么危险,但他前脚下车,后脚就跑来了几个看上去很面相很凶的老太和壮汉,还有吠叫不止的烈性犬。杨帆察觉到不对劲,因为女孩儿是被他们揪着头发拖走的,他喊着叫他们住手,掏出警棍打算执法的时候,一位和善的中老年人走出来和他说:“你就是新来的警察?我是这个村的村长,认识一下吧,今后会有不少联系。”
“那女孩儿怎么回事儿?你们是在欺负人?”直觉告诉杨帆这个村子很不对劲。
村长强迫着和杨帆握了握手:“我听说杨警官以前是省公安厅的,大人物啊,怎么来我们这小地方了呢?你这样,我给你一份见面礼,今后来我们村子,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丫头是我们村子里出了名的疯子,我们村这样的疯子挺多,你今后见到了也被惊讶就是了。”
“你这是在贿赂我?”杨帆立刻打开手机录音机。
村长抬手按住杨帆的手机:“您看了礼物,再说别的。”
杨帆看到的是一个九岁的女孩儿,躺在诊所的病床上,眼睛半睁半闭。
“挺可怜的,她去山上跑步不小心摔下来,脑死亡。”村长笑着说,“但是她血型很特殊,正好是跟杨警官的女儿同一血型,年纪也差不多,心脏应该可以用得上。”
杨帆认为自己就是从那个时候和魔鬼做了交易,良知和教养全部消失,他看着女儿手术后逐渐恢复的脸色,将所有的怀疑全都放下,默许了村长带领全村所进行的交易。
女儿终于可以去上学,交了很多朋友,性格也变得比以前更加开朗。有天睡前,女儿对他说:“爸爸,你做饭可不可以不要放辣椒了呀,我不喜欢吃。”
杨帆看着深爱的女儿,看着看着,居然从女儿的眼神中看出了别的孩子的影子。
曾经最喜欢吃辣椒的女儿,在熟悉了新的健康的心脏之后,口味发生了转变,同样改变的还有女儿的性格和各种习惯。他查了资料才知道,拥有丰富的神经的心脏,很有可能会驯化一个人的身体,他开始忍不住去想,将心脏赠予女儿的那个女孩儿,生前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孩子的呢?一定是可爱又活泼的吧,不然也不会一个人爬到山上去。
“什么爬到山上,你不会还在自我欺骗吧。那女孩儿就是被拐过来的,因为是特殊血型。村长专门给你挑的。你是不知道,像你女儿那么大的孩子不太容易确认血型,所以不少人都在街上用针管儿给小孩儿随机抽血。不过村长认识市教育局的,所以搞了个医疗团队去小学里给学生做体检,这才找到。”几年后,同事随便地说出事情的真相,那样子就像是在聊精选一头黑毛和牛有多费劲似的。
可能是因为同事说得太自然了,杨帆根本没办法相信,以为是个玩笑,不打算当真。但他很在意,所以去市里调查了一下,结果遇到了那个女孩儿的家长。
“警察同志,警察同志啊,你能不能把这寻人启事贴到你们所里去?”憔悴的女人将寻人启示塞进杨帆的手中。
杨帆看着照片上的女孩儿,回忆起两年前看到的那个眼睛半睁半闭的孩子。
他一连多月没能吃下什么饭,全靠营养剂硬撑,最后还是把举报信发到市公安局。信件投出去两天,他被传到市公安局和领导谈话。
“杨帆,你也是老大不小了,怎么还不再婚啊。你女儿不是也已经恢复了吗?我儿子跟你女儿同校,还说你女儿前阵子得了奖。”局长给杨帆准备了一壶好茶。
杨帆看着局长那真诚的笑容,只觉得浑身发冷。
“你做事要为女儿考虑是不是?你说说,孩子好不容易可以跑跑跳跳了,你得给她完整的人生。”局长拍了拍杨帆的肩膀,“你为了这个女儿,放弃了多少,我们看着都于心不忍。”
杨帆朝局长点了点头,仅仅是点个头,他就被调到了市公安局。他时常在停车场坐在车里发呆,细细琢磨自己的一生,琢磨来琢磨去,开始谴责自己为什么这种时候还在想着自己的事。那些远比自己更加悲惨的人呢?他们连思考的余地都没有。
他早知道局长把自己放在身边无非就是为了有天东窗事发可以把自己拉出去背锅挨枪子儿,即便看不懂这个世界,他也能看得懂这个小小的城市里蕴藏着天大的罪恶。在这个城市里,没有任何一个正在享福的人是无辜的。
“打仗、内战这些事情跟这个村子都没有什么关系,这村子大概从新中国没成立的时候就在做类似的交易,最开始就是买卖女孩儿,后来根据需求又发展出代孕行业。他们注册了一家专门治疗不孕不育和试管的医疗公司,在网上也能查到信息,一般普通人的话,不管怎么查都会觉得是正规医院。他们在市区里有一家像模像样的医院来着,也确实有不少人去那里治疗不孕不育,因为太常规了,而且跟村子没有一点儿联系,所以你们查不到也正常。”杨帆被郑勇他们押送到公安厅,在一个完全封闭的审讯室里,一五一十地交代他所知道的内情。
站在隔壁办公室里从监控当中听到杨帆的坦白的商陆,根据杨帆提供的信息查到了那家生殖医学中心,事实正如杨帆所说,这家医院非常好查,更可怕的是它甚至是一家二级甲等医院。商陆感到一阵头晕,坐在办公桌上举着手机的他开始不断地撩起贴在前额的碎头发,冷汗总是消不下去。
这实在是让人无法相信,改革开放几十年了。
“当然也有不孕不育的人就是怎么都生不了孩子,还有就是不想自己生的贵妇,他们到医院之后,医生就会暗示他们可以代孕。”杨帆继续说,“他们不会说得太露骨,就说是合法手续,干了几十年了,不会有问题。事实上也确实没什么问题,代孕机构被查封了那么多,但是这里就风平浪静的。我觉得他们有保护伞,但具体是谁我不知道。
“代孕也分很多种套餐,有的人对代孕的女孩儿很挑,要长得好看的、学历高的,这种就必须得上街找合适的,风险高,价格就高。有的没什么要求,孩子健康就行,这种他们就会找村子里生过很多孩子的二十多岁的。还有要求很变态的那种,就要年轻的女性来生,加钱加得最多,要很多孕期照片,所以村子里会常备未成年女孩儿。偶尔也会有客户直接看中了一个女孩儿,一次性买断。
“所以村子里的女孩儿分类挺多,十岁出头被拐过来的孩子就比较听话,成年之后的就难了,所以他们会给成年之后总是反抗的人下药,是精神类的管控药,吃了之后所有的感官都会下降,看起来很呆滞,像是傻了。有些聪明的人就会故意装傻,把药吐了,一直找机会逃跑。管得最松的时候就是孕中期,很多人就是那个时候跑,但是村口的狗她们躲不掉,只能走树林,然后就是迷路,要不饿死,要不被蛇毒死,或者最惨的是被狗活活咬死。
“村子就制定了一种制度,所有负责生育的人都有一个自己的积分,生出客户满意的孩子,涨二十分,生出来客户不满意,但是客户也要了,那就涨十分,这样累计五十分,可以看到自己之前生的孩子的近照,累积一百分,可以见孩子一面。能见孩子的人很少,因为她们怀孕的条件不行,生个三四次的也就一身病。但是看近照的人还算多,感觉女性和孩子之间是有一种羁绊吧,她们被这个制度控制得特别好。
“甚至偶尔有没有被洗脑的,还是想逃,她一逃,就会有被洗脑彻底的人阻拦。反正现在是越来越难跑出去了,也有抑郁的、自杀失败的,这些就是留着给那些相对穷一点儿的客户。村子里对客户的隐私很重视,保护得不错,可能是暴露了的话,村子也容易暴露,尤其现在社会进步了,哪怕是这种县城也发展得不错。
“之前普及医保的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