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甲村事件曝光一周后,媒体对此事的兴奋度逐渐有了降低趋势,终于不再需要从早到晚应付记者的商陆,选择在家好好睡上一天。但他没想到,一旦放松下来,一周之前的记忆就开始攻击他的脑子,闭上眼,脑海中就会浮现杨帆对他流露出的惨淡微笑。
石洞墙壁上的血浆氧化成一片黑,黑色正在发光,又塌缩为黑洞,黑洞里钻出来婴儿的骷髅,走向他的时候,小臂的骨头一甩一甩。骷髅穿过他的身体,与身后缺失了一半头颅的杨帆拥抱,杨帆抱起胸膛正在滴血的骨头架子,对他说:不要告诉她心脏是怎么来的。
杨帆的眼珠子掉了下来,落在地上,滚到商陆脚边。
商陆没有叫喊,只是一种无力感将他慢慢吞噬,他察觉到自己大概是受到了精神创伤,但这种创伤即便察觉到了也很难立刻痊愈。他在梦里看着杨帆和杨帆女儿的尸体一点点融化,一摊血水蔓延。他也一点点融化,和那血水融为一体,没有了呼吸,没有了意识。
往往就是在这个时候,薤白就会把商陆叫醒,醒过来的商陆会双眼空洞地注视着薤白,直到感受到自己浑身正在发抖。
“给你煮了咖啡牛奶。”半夜从噩梦中醒过来的商陆再也无法入睡,薤白干脆拉着他起床,到餐厅里鼓捣咖啡机,然后将马克杯放在商陆面前,“喝一点吧,就当是暖胃。”
商陆昏昏沉沉地举起杯,小口小口地喝着,大脑再次放空,睡意也再次袭来。他趴在餐桌上睡着,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回到了床上,而薤白就在自己身旁,挨得很近。
这样的日子重复了三天,商陆终于还是病倒了,晕在厕所里的那一刻,他甚至觉得有些解脱,最后剩的那点力气被抽干,他感觉自己应该是跌坐在墙壁和马桶的空隙里,头歪着注视地面的砖缝,意识就被那砖缝吸了进去,眼前一片漆黑。
再次醒来时他听到耳边有薤白和陌生人的声音,他睁开眼呆呆地看着天花板,视线范围内还有输液的袋子。
“没有感染流行病毒,从症状上来看应该是过劳导致免疫力下降,重感冒再加上过度应激,从而诱发的轻微心肌炎。”医生给出见解之后,同时给出了治疗方案,“消炎药有效果的话就不用太担心了,接下来就是调理。一定得避免任何剧烈运动,保证绝对休息,少说要三个月,具体看恢复情况。”
商陆听着听着又闭上了眼,他能感觉到自己是在发烧,这种浑身高热的感觉居然让他感到舒服,好像那些让他感到疲惫不堪的东西也被一并烧没了。这样就能睡个好觉了,这样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就会开始工作,商陆的梦里终于不再是尸体的模样,而是更为抽象的一些东西。
“医生说轻微心肌炎不需要住院,但是每天都需要输液治疗,所以常总认不认识靠谱的家庭医生?这大冬天的,每天都来一趟医院的话太折腾。”常山来医院探望的时候,薤白小声询问。
常山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商陆,微微皱起眉,沉重地叹了口气:“这事儿你不要担心,我去跟我们家的私人医生说一声,今晚就让他联系小吴儿。”
“谢谢常总。”薤白稍微松了口气。
“怎么睡着了看着还是这么累呢,确定就只是轻微的心肌炎?”
“做了MRI,其他地方没有明显炎症。”薤白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告诉常山,“前几天他夜里一直做噩梦,看来杨帆的死给他的打击很大。人的精神状态和身体状态息息相关,精神上受到了重创的话,也会反应到身体上。”
“那真是挺亏你还是个学心理的了,开导开导他吧。”
薤白低下头,露出一丝无助的表情:“这要是别人,我还是能想到很多开导的方法。但对方是商陆,我不敢,我怕我用错了方法。”
常山不懂薤白这种细腻的想法,好在他不是自己一个人来。赵问荆站在薤白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步一步来,你现在首先要注意自己的身体,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吧?”
薤白点点头:“我还好。”
“那就好,你也不用勉强自己想什么方法,现在最重要的就是陪伴。你在他身边就已经是最好的治疗方法了,别的先不想。”赵问荆安慰着薤白,“等他醒过来,告诉他工作的事也都不要去想,身体最重要,没休息好就别想去工作,去了公司我也会给他轰出去。”
薤白轻声笑了笑,充满感激地朝赵问荆点头说:“好,谢谢。”
最开始在家静养的那一个月,商陆几乎没有什么记忆,甚至没办法感受到时间的流逝,每天就是吃饭睡觉上厕所,甚至都没有踏出过主卧的门。胸闷的感觉消失的那天,他难得去阳台上愣了会神,回过头来思考一个月前发生的事情时,当时的那种窒息感虽然还记得,但已经无法再复现。
身体真的是个神奇的东西,它居然真的会自我修复,哪怕没有经过太复杂的治疗,仅仅是让它歇着,就能恢复了。
商陆再次想到杨帆自杀的那个场景,细致到对方扣动扳机那一秒手臂肌肉的紧缩,还有子弹穿过对方的头颅之后是什么运动轨迹。但是那个场景终于不再带着对商陆良心的折磨感了,那变成了一段清晰的记忆,就和商陆脑海中其他所有痛苦的记忆一样,被好好的存储在正常的大脑硬盘里。
也许那时候自己无论说什么都无法挽回了吧,大家心里都清楚,杨帆已经没有任何可能得到缓刑了,一旦被逮捕,事情上升到最高人民法院,媒体就会疯狂围攻他的女儿以及他的家人。那之后杨帆的女儿恐怕再也无法做人,悲剧只会延续。
所以大家阻止杨帆去杀死十恶不赦的罪人,但却没有阻止杨帆自杀的意思。
说不定,一个个的心里都念叨“死的好”呢。
“稍微有点精神就开始胡闹,外面只有零下五度,你就这么穿着一层睡衣站在阳台。”身后传来薤白的抱怨声,商陆回过头,看到薤白气冲冲地抱着毛毯走过来给他裹住。
薤白拉着商陆的手回到卧室,从室外回到室内的那一瞬间,商陆被温暖袭击,才意识到刚刚外面那么的冷。
“晚上煲了鸡汤,饿不饿,现在吃?”薤白捏了捏商陆的手指,抬手摸了摸商陆的额头。这已经成了薤白的习惯性动作,只要摸一摸他就能感受到商陆有没有发烧。
商陆平静地看着薤白,观察着对方的这些小动作。“不太饿。”他说着,低头靠在薤白肩膀上。
“累了?”薤白轻轻拍着商陆的背,“躺会儿吧,等到饿了我再去重新加热。”
商陆摇了摇头,小声问:“杨帆的女儿怎么样了,你听说什么了吗?”
“刚刚……倩姐跟我说,已经尝试联系杨帆的亲人了,但是没有人愿意扶养。就连小孩儿的姥姥姥爷也不愿意,大概是因为看了新闻。他们说就当外孙女早就死了,反正原本就是活不长的命。”薤白没有忌讳,对商陆说出实情,“所以下一步就是把小孩儿送去福利机构,或者,倩姐提议要让小孩儿的心脏提供者的父母见见她。”
商陆微微一怔,重新抬起头和薤白对视:“袁文倩还是那么激进,这个想法感觉有点儿反人类啊。”
“哈哈,我也是这么觉得,感觉对方家长不会轻易接受。但倩姐提出了一个我从来没想过的观点,我们没有孩子,也许无法理解一个有孩子的人对孩子的执念,哪怕只剩下一个心脏,但那心脏确实在跳动,他们说不定会为这颗心脏而接纳那个小孩儿。不管怎么说,孩子没有做错任何事,她也不会想到自己之所以可以活下去,是因为另外一个孩子的生命被剥夺了。”
“她心脏的来源,没有人告诉她对吧。”
“对,这一点大家都决定要保密了,也是出于对未成年的保护。”
“那理论上来说,我们也不应该告诉她心脏提供者的父母。”
“是啊,目前也没有人说出实情。据说那对夫妻还在等待兴甲村那些尸检结果,想找到自己女儿的遗体。”
商陆无意间叹了口气:“我想去见见杨帆的女儿。”
“……”薤白没有回应,表情很复杂。
“不管怎么说,杨帆最后也是对我说出遗言。”商陆第一次亲口说出这句话,说出来之后,心里泛起一种陌生的情绪。可能是因为情绪过于复杂,他的大脑第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释放这种情绪,所以商陆在说完这话之后笑了一下。
薤白露出心疼的表情:“好,我陪你去。但要等到你痊愈之后。”
“嗯。”商陆听话地答应着,心里的情绪还是没有消失,他开始不知所措起来,眼神从薤白脸上移开,看向房间四处。
“商陆?”薤白立刻察觉到商陆的不对劲,“商陆,商陆,看着我。”
呼喊了几遍之后,商陆终于能强迫自己看向薤白,但在视线固定的那一刻,眼泪莫名其妙涌了出来。
对此,薤白没有感到丝毫的惊讶,甚至有种释怀的感觉,他抬起双手捧起商陆的脸,任凭对方的眼泪顺着手臂滑落。
“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商陆很是茫然,“我也知道这没什么好哭的。”
“哭就跟笑一样的,有时候不需要特别多理由。”薤白温柔地抚摸着商陆的脸颊,“但是这次我知道你为什么哭,而且,我觉得你早就需要好好哭一下了,要认真的哭一下,大哭特哭,那些不好的情绪全部都倒出来。商陆,你自己肯定很清楚,这一切的发生与结束,都不是靠一两个人的力量就可以改变的。但这确实是一件非常、非常让人难过的事,违背了你一直以来所坚定遵守的一些秩序,甚至毫无逻辑可言。”
伴随着薤白温柔的声音,商陆逐渐就哭出了声,哭到肩膀发抖,不得不缩起身子。
那些被他强行弱化的事情也逐渐清晰起来,他满脑子里都是当初和张航一起走在深夜的长安街的场景,一起到前门广场,一起看五星红旗升起。
杨帆也曾经是对着国旗敬礼,宣誓一生忠诚、为国为民的人吧。
那份誓言到底是为什么而打破的呢。
你们做领导的,都一个样。
商陆想起杨帆对自己说的这句话,突然意识到这才是一直让他耿耿于怀的根本原因。
多少人,到底有多少人,在做有关人性善恶的选择之前,首先被他们的领导牵制住了呢。
无论是张弦还是森少木,又或者这次的杨帆。
今后又还会有多少人呢?
口口声声说着为人民的那些上位者们,到底是不是真的为人民呢。
商陆不清楚自己到底哭了多久,只是最后实在哭累了,脑子也是懵懵的,整个人都很呆滞,坐在床边任由薤白摆布。
“看你哭成这样,让我想起几年前,我也曾经哭成这样过。那时你跟我说,哭过之后容易电解质失衡,要补充大量水分。想当初我连电解质失衡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现在我都能这么流畅地复述出来了,也是挺感慨。”薤白坐在商陆身旁,吹着刚刚拿过来的一碗鸡汤,“来,我们就以汤代水,干了这碗鸡汤,治愈一下身体和心灵。”
商陆被逗笑了,接过汤慢慢喝了两口,消失了一个月的食欲突然就被勾了回来:“我饿了……”
“真的!?”薤白狂喜,“那我去给你扯个鸡腿过来,你等着。”
“我跟你一起去吧,去餐厅吃。”商陆笑着站起来。
薤白再次震惊,“天呐,早知道哭一通这么有用,我应该一个月前就给你放一部《钢琴师》诱导你一下。”
“哈哈,我还是相信这需要一个自我觉悟的过程的。”商陆把汤碗递给薤白,然后舒展一下四肢,“不知道该怎么说,可能张航被逮捕那件事我其实非常在意,本来调查王壮壮的事也是为了找个大新闻来引开大家对CBL的注意力来着,结果扯出来一件更沉重的事情。就有点儿……透不过气。”
“我懂。”薤白单手揉了揉商陆的脑袋,“好了,去吃饭吧,穿暖和点儿。”
时隔一个月终于走出了卧室,商陆站在门口步子稍微犹豫了一下,但他看着走在他前面的薤白,突然又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怕什么。他跟在薤白身后穿过走廊,看到开放式厨房里正在忙碌地鼓捣着什么的商洋和许若琳。
“你俩还没搬走啊。”商陆本意并不是想说这句话来着,其实这一个月他们也在轮流照顾自己,所以现在看到他们还在,就觉得挺踏实的。但是一张嘴,要表达的感谢之情瞬间就变了味儿,商陆自己都想笑了。
本来看到哥哥终于能走出来、高兴得嘴角咧上天的商洋,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又无奈地抿起嘴,扭头看着许若琳,吐槽了一句:“你说得对,我就是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