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已值深夜。
山匪们喝得醉醺醺的,先前调戏小白的那男子正准备去解手,刚一起身,便感觉胸口一阵猛烈的刺痛,他脚步一个踉跄,踢翻了脚边喝空了的酒坛子,一头栽在地上,不省人事。
他身边的人看着他,以为他是醉倒了,还嘲笑道:“哈哈哈!瞧!这家伙醉成这德行!”
倒在地上的人迟迟没有回应。
山匪老大满脸醉意,他眯眼看着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手下,那人的嘴角与鼻孔有血缓缓溢了出来,他扫了一眼火堆边笸箩里剩下的几个烧卖,赶忙侧过身子,手指伸进喉咙里搅动,吐了一地还未消化完全的、恶臭的残渣。
喉咙燃烧一般的刺痛,山匪老大啐了几口唾沫,大喊道:“那烧卖有毒,快吐出来!”
他这一喊,将醉眼蒙眬的众人都喊清醒了,有的人一激动,便口鼻出血骤然背过气去。有些身子骨过硬的,便也学着山匪老大,将已经进了胃里的东西吐了出来。
“该死!那臭婆娘居然敢下毒!”
山匪老大想起身往屋里走去,却发现自己连提起身边板斧的力气都没有,他回头,看见小白站在厨屋门口,手里提着一把菜刀。
“即便我中了毒,你也杀不掉我。”山匪老大狞笑着,指了指大门方向,“你以为巡逻的人不会发现这里的动静吗?!”
“不会。”小白开口道,“死人不会说话。”
区区几个巡逻的山匪,根本不会是雁灵的对手,雁灵用随手从柴屋里捡来的锉刀当作短刺,从暗中闪身而出,一手捂着他们的嘴,一手握着锉刀刺入他们的喉口,一刀毙命。彼时,小白打开厨屋的推窗,凝视着雁灵的一举一动,摸了摸案上刚剁完野兔肉的、冰冷的菜刀。
说罢,小白提着菜刀缓缓朝着他走了过去。
雁灵给的毒是青极很早之前配给她的,这个毒以红喉、肠车、中蜜所制,带有香甜之味,见效慢,入腹后在一个时辰内还能正常谈笑风生,但时辰一到,恶鬼索命、肺腑俱损,绝无生还的可能。
平日里,这般生效缓慢的毒难有用武之地,但在这样的情况下,便成了不二之选。
在今天之前,她只是个可怜之人。
因为她生来是女儿,所以不断被父母压榨,成为供养胞弟的工具。她曾以为父母生养了她,多少会爱她,然而她的生活里除了寒冷便是饥饿,父母为了让她保持清瘦貌美,以便卖出个高价,两天才给一顿饭,她的胃像是一个永远也填不满的窟窿。山匪破门抢劫时,他们主动将她推了出来,换取小儿活命的机会。
美丽的花被恶狠狠地摘下,又被撕开花瓣,斩断根枝,蹂躏进脏污的泥土里。
她垂着眼眸,看着眼前浑身疲软的山匪,这个豹头环眼、凶狠毒辣且不可一世的男人,此刻正瘫坐在地上,抬头仰望着她。
“啊……”小白缓缓道,“原来从这个角度看,是这样的啊……”
她顿了顿,忽然之间抬起手上的菜刀,朝着山贼老大砍了下去。
第一刀,歪了,砍在山贼老大的肩膀上。
鲜血飞溅而出,喷在小白的脸颊上,她伸出手随意抹了抹,满怀歉意道:“第一次杀人,没有经验……下一刀不会砍歪的。”
说罢,她抬手又是一刀,这一刀砍在了山贼老大的脖子上。脖子是要害,但对于第一次动刀的小白来说,用不够锋利的菜刀,又想一刀砍下脑袋,实是有些困难,小白见这一刀砍得不够深,接连又补了几刀,直到山贼老大躺在血泊里一动不动,她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手来。
雁灵抱着剑站在一旁看着,看着那具瘦弱的身体里,爆发出的、无尽的恨意。
山贼老大死了。这个平日里劘牙吮血、杀人如麻的山匪,最终在他人的刀下落得一副血肉模糊的下场。小白丢下手中的菜刀,心中毫无快意,只有无尽的悲凉。
她一直以来过着暗无天日、万念俱灰的生活,如今残害她的人已经身死,她却仍然对未来感到茫然。
雁灵走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到:“走吧。”
“走?”小白看着眼前一地的狼藉,木讷地问,“没有路,我该往哪里走?”
“离开这里,哪里都好。”雁灵温声道,“人间辽阔,山川林野、江河湖海,一步一停,细走慢赏。”她顿了顿,“你是自由的,走哪一条路,看哪一片景,过哪一种人生,由你自己选择。”
她转头,愣愣地看向背后的雁灵,忽地,两行清泪从她的眼角流了下来。
这么多年以来,从来没有人和她说过这般的话。她的父母只会不断告诉她,你的美貌是父母生的,你的吃穿是父母给的,所以你要听从父母教导,回报养育之恩,将一切奉献给父母。可若美貌是为交易筹码,吃穿便是饥寒交迫,那么这一切还能算恩情吗?
“我会把你带下山的。”雁灵解下斗篷,将它披在小白身上,遮住她褴褛的粗布衣裳,“到了山下,你可以再慢慢选择。”
说罢,雁灵走到一个山匪的尸体边上,拿起他散在地上的弓与箭,她从怀里掏出一枚小指长的竹哨,将其绑在箭身上,随后她拉满了弓,朝着天空放出箭矢。
细鸣过后,马蹄声便自山寨外的林子里传来,由远渐近。
小白听闻声响,有些警惕,她拔出那把嵌在山贼老大身上的菜刀,紧紧握在手中。
“雁灵!”
“主公!”
“这里已经解决了,我们尽快下山。”见众人赶到,雁灵快速翻上夤夜的后背,朝小白伸出手,“弥月,你继续带着璇婴,我带着她。”
小白毫不犹豫地抓住雁灵的手,借着她的力气爬上马背,坐在雁灵身后。
万事妥当后,他们趁夜从山寨中穿了过去。众人见雁灵又带了个陌生的女子,竟也毫不意外,该救的人、该杀的人,她一个也不会落下,她一贯如此。
纵马下山便是快上加快,不出两个时辰,他们便出了脱骨岭。
此时正值子时,万籁俱寂,他们穿过矮林,疾驰过一方平坦的原野,半个时辰后终于看见一条修得平坦的官道,以及连接着官道、坐落在一片寂静深夜中的村庄——莲川。
因连着官道,这个村庄的规模同南昆百草村相近,村庄中除了民屋,也有客栈、酒馆、面馆。
虽然看见了可以落脚的地方,但雁灵等人还是选择绕过莲川村。这里是去往海地的唯一道路,保不准梁赢已经在村庄中埋了眼线,带着凝和与璇婴,他们必须避开人多之地,以最快速度去往东殃王城。
就在他们准备从村庄外绕过时,小白忽地开口:“能将我在这放下吗?”
雁灵勒了马,侧头看向身后的小白。
“我想去看他们最后一眼。”小白道,“天亮后,我便自己离开。”
雁灵踌躇片刻,最后还是将她放了下来。小白一揖拜别,随后往村庄所在的方向缓缓走去。
雁灵停在原地,目送着她走远,凝和见状,便问雁灵道:“她是你从山贼手上救下的,若再回去村庄,难说是否是再投狼窟,不用陪着她去吗?”
“挡道者便要将其推开,伤人者亦要让其负伤。”雁灵说到,“我们在村庄外等着,天亮前接她走吧。”
凝和心中清楚雁灵的用意,便不再多说。
小白孤身一人回到了村里,她的家在村末尾的地方,那是座用石头与黄泥堆砌起来的屋子,她的父母与胞弟都住在里边。回来前,她便知道她的父母不会因为她的离开而有负罪感,但当她站在门口,听到屋中响起的酣睡声时,她的心仍然抽痛难忍。
她轻轻推开门,院内的老黄犬闻声站了起来,在认出她之后,那条老黄犬又趴了下去,连叫唤都懒得叫唤。小白握紧手中的菜刀,在屋中走了一遍,最后轻车熟路地走到床榻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的一家三口。
她很早便知道这个家中没有她的位置,在她走后,她的所睡的灶火坑边上堆满了稻草与柴火,她唯一一件还算整洁的衣裳,已经被重新裁剪,穿在了弟弟的身上。她骨瘦如柴,而弟弟膘肥体壮,当她在山贼手中被折辱、被磋磨的时候,她的弟弟和她的父母仍然过着父慈子孝的日子。
小白抬起手中的菜刀,对准弟弟的手用力砍了下去。
凄惨的哀嚎声惊起,父母在刹那间从梦中醒来,弟弟右手的食指与中指被砍了下来,滚落在床榻之间,小白伸手抓过两截断指,一把将菜刀横在她父亲的脖子上。
“你……你……”
母亲一边摸索着捂住弟弟手上的缺口,一边颤巍巍地看着眼前笼罩在黑暗中的人,父亲被小白用菜刀挟制着,半倚在床上大气也不敢出。小白此时穿着雁灵的斗篷,又站在无光的角落,若不开口,她的父母辨认不出她是谁。
“你们用我的命换了他的命,如今这两根手指是他该还我的。”小白讥讽道。
听闻这个声音,几人皆是一愣,他们根本不曾想过,一个貌美如花的少女被掳去豺狼虎豹聚集的山寨还能活着回来。
在这之前,他们本想将她卖给镇上钱庄的老爷做小妾,聘礼留下为儿子铺路,然而山贼抢劫时,小儿不肯交出钱财,冲撞了山贼头子,险些被打死,是他们将她推出来,才换回了小儿,又留下钱财。打从她离开的那天起,他们就抹去她存在过的痕迹,当她已经死了,或者是从未生过这个孩子。
这个女儿,从小逆来顺受,从不敢和他们顶嘴一句,更别提动手。
回想到这些,再看到她持刀威胁的场面,母亲气不打一处来,大骂道:“是你!你这死丫头!如今长胆子了,还敢威胁我们!你信不信明个一早我再把你送回去?!你个赔钱货!”
弟弟还在床上疼得打滚,她也顾不上捂着弟弟的手,急匆匆地起身,抬手就想往她脸上招呼一掌。小白不紧不慢地将刀又压近了几分,她的父亲终于开口:“别……别……她刀还在我的脖子上!”
她母亲哽住,抬起的手始终没敢落下。
小白慢悠悠地说道:“本来我应该把你们都杀了,但是你们从小教导我,要回报养育之恩,所以我如今留你们一条命,就当我报了恩情。”
“你……”
“对,就是我。”小白的眸子里淬着疯狂,她压着声音威胁道,“自此往后,我们恩断义绝、两不相欠,若你们再伤我分毫……哈哈……”她转过菜刀,像在磨刀那般,用刀背来回划了划她父亲的脖子,“那我用的可不是刀背了。”
说罢,小白收回菜刀,握着两截断指缓缓走出门。
大抵是被这样如恶鬼附身一般的女儿吓到了,母亲和父亲久久没回过神来,也再不敢追上去,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背影在黑暗中消失。
屋内的惨叫声停止了,大概是弟弟被忽然斩去手指,又痛又怕,刺激之下晕过去了。门外的小白提着菜刀,缓缓回头看向这个破败的、凌乱的老屋。
从此,再也不会有什么可以困住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