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电无声落下,透过窗隙照在萧起脸上,照得那双眼睛宛若一把冷剑,看了直叫瘆人。赵烨心头微微一跳,错开眼眸,长睫微颤,遂狠狠吸一口气,又转过来,正对着他,直视着他的眼睛。
闪电暗下去,仅留一双黑色的琉璃眼在一闪一闪。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父皇死前,要叫他杀了萧起。
因为他扶不住萧起,他虽是帝王,但处处受制于人。他其实从未自己真正做过一次主。他连与他对视对峙的勇气,都不足。
须臾一阵雷声翻滚,似乎要掀了甘露殿,轰隆隆地,打得人心颤抖。
赵烨终究是输了,他不敢再直视他,再说话时,语气委婉许多:“朕这只是权宜之计,你若不愿,朕又何必强求于你。”
光亮时不时透进来洒在萧起脸上,他容色依旧十分肃冷,并没有因为皇帝的退步而有所缓解。
他心中疑惑,口里便问出来了:“陛下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或者说,陛下是什么时候惦记上他夫人的。
从前他未想过,陛下喜欢苏贵妃,那他亦有可能喜欢苏长鸢,毕竟从外在来看,她们有几分相似。
赵烨也明白了他话中含义,一双铜铃眼在黑暗中心虚地晃着,但是他又故作镇定。
就像是小孩犯了错佯装大人无事一般。他于黑暗处说道:“卿既然问了,朕也不得不答,当初若不是你抢先一步,长鸢,必定会是朕的皇妃。”
萧起紧绷的嘴角轻牵起来,果然,他还是说了实话。
这样反而好办,他不用替他打哑语,遂道:“当初陛下本有机会,为何会放弃,此事恐怕只有陛下你知道。只是事情过去那么久,长鸢,她也早已成为臣下的妻子,陛下你再如此揪着不放,是不是不合乎情理。先祖筚路蓝缕,为陛下,为先皇,为太祖皇帝打下江山,难道陛下还想要夺人所好,大周的帝王便是这样回报臣子的?”
原来萧起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对方视为眼中刺,肉中钉。
只是眼前这只虎,是一只毫无攻击力的虎,听他如此说,他便很快收起自己那将要露出的獠牙,遂道:“爱卿说的是什么话,朕何时要争夺你的妻子了。”
他鼻腔叹出一声笑意:“如此,是臣下多想了。”
殿内静默了许久,仅有烛火随着微风轻轻晃动,葳葳蕤蕤。
外面的电闪雷鸣还在继续,雷声也由远及近。
赵烨忽然打破了这宁静,他转而举起面前酒杯,对着他摇摇一敬:“爱卿,朕敬你一杯,算是给你赔个不是。”
萧起本不想接这一杯酒,但他也想给赵烨找一个台阶下,遂举起面前酒壶,为自己斟满杯,举杯一饮而尽。
喉咙里火辣辣的酒水顺着往下落入胃中,只觉五脏六腑都烧了起来。
他头不免有些眩晕,探手虚虚地撑着额头。
赵烨见他不胜酒力,并未再劝,只是独自斟酌:“爱卿你要原谅我今天的鲁莽,我之所以如此,乃是因为我总是做着一个梦,梦里,长鸢是我的皇后。”
又是一阵天雷滚过,它似乎不是从大殿上方滚过的,而是从萧起心间滚过,听赵烨这般说,他半眯的凤眸顿时睁开,酒也醒了将半,他将信将疑望着赵烨,听他诉说,他的梦境。
他说着,他便听着。
从来酒不过的三杯的他,在这天喝了一杯又一杯。
约莫一个时辰后,两人谈话已尽,萧起拖着沉醉的身体从甘露殿出来。
外面天空亮了些,乌云朝顶部汇聚,天边与大地交界处露出一抹鱼肚白,微风掣起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出了太极宫,他翻身跃上马,醉意熏醺地,没有扯缰绳,只是松软地抓着绳子,轻轻掉了个头,朝萧府的方向缓慢前行。
马蹄子敲在青石地板上咯噔作响,天空开始下起了雨。
冰凉的雨水拍在脸上,他渐渐清醒了些,脑海里不断回想赵烨跟他说的那个梦。
梦里,她是他的皇后,她为他生儿育女,她爱他爱到无法自拔。
他本可以将这些话当作无稽之谈,可他曾听长鸢说过,她有前世,前世她嫁错了人,为那人生儿育女,却没有落得好下场。
所以,赵烨说的不是假话,长鸢曾经喜欢他?
现在呢,还喜欢?
她之所以不接受他,也是因为他吗?
无数负面的想法汇聚脑海,化为妒忌、愤怒、在他五脏六腑肆意地穿梭,噬魂销魂,任凭多大的雨,也没有将那份妒忌冲散。
他被雨浇灌得清醒了些,遂勒紧缰绳,高声扬鞭,策马奔入了绵绵细雨中。
春夜,细雨如绵。
长鸢懒于梳妆,刚洗漱已毕,便无力地歪在榻上。她心中惴惴不安地,总是担忧陈微远的安危。
大周败了,陈微远作为人质被押解回城,突厥三王子来谈判,萧起又被叫去了太极宫,一日未归,也没个消息,她总是提心吊胆的。
表兄究竟怎么样了。
内心似火燃烧着,又因初夏,天气开始转热,她便只穿了一件豆绿薄纱外衫,一件葱根抹胸,下身吊着一条撒花百褶裙,没穿裤子,手里摇一把折扇子,时不时往胸口处给风。
可越是摇着风,她心中越是难安。
怎的还不回来,快要到掌灯时分了。
见天色愈发暗下来,她便起身,吹燃了火折子,点亮了一旁假树上的几根蜡烛,房内亮了些。
她转身走到窗台,往外推开窗子,露出一截小缝,微风挟裹着细雨卷进来,吹起她的头发,蜡烛摇曳,她又担心烛火熄灭,遂一把摔下窗子,将门窗掩得严严实实,不叫透进来一丝风。
些是回来了,只是萧起现如今住东厢房,并不与她同睡。
自打陈微远考上探花搬出去后,她二人也早已分房睡,平日里两人仅吃饭在一起,其余的时间,都是相敬如宾的,她没有再提和离的事,萧子新也没再提喜欢她的事。
也对,他应该是回来了,像是回东厢房了也未可知。
如此想着,她便又从软榻上下来,趿着牡丹绣花鞋儿,莲步往屋外移,刚到门口,却听见一声惊雷轰隆隆落下,砸在门窗上,霎时间门被推开,一股劲风卷进来,将房间的蜡烛吹灭了过半,眼前视线昏暗,长鸢抬起头,看见一道白色的人影立于门口,他踏步进来,挟裹着雨水的气息,洇湿了整个房间。
虽看不明白,但她知道是萧子新回来了。
“你回来了,表兄他怎么样了。”
黑暗中,她闪着一双眼睛,仰头看着他。
萧子新的面颊陷在阴影里,声音十分低沉,无力,就像是被掏空了灵魂的躯壳,在驱动自己的唇瓣缓缓翕动:“他没事。”
长鸢提着的一口气终于落下,她摇着扇儿,在胸口缓缓拍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说罢,转身就要去点蜡烛。
谁知还未转身,手腕就被紧紧扼住,她一个趔趄,被他拉到了房门边的墙上按着。
萧子新贴上来,湿答答的衣衫缠绕着她的衣袂。
她心猛地一跳,伸手去探他的衣衫,还未等他说话,便道:“你浑身都湿了,还不去换件衣裳。”
萧子新双手捏着她的肩,将她抵到墙上,高大的身影笼罩在她面前,气压变得十分低,他忽然道:“你眼里就只有你的表兄?”
长鸢心猛地一惊,便知道坏事了,他又闹哪门子脾气,不过是他回来的时候,没有第一时间关心他,没有看见他衣服被淋湿,他就这般醋意大发?
这让谁受得了。
他的手指用力地握着她的肩,粗粝的掌心缓缓摩挲着,继续道:“你的好友、你的亲人、你的兄长、就是没有我。”
长鸢抬起头来,须臾一阵闪电落下,正好劈在萧子新脸上,他的头发早已湿透,有两缕紧紧贴着脸颊,纤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水珠,一股又一股雨水从他肌肤上滑落,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神情叫人害怕。
仿佛野兽要吞噬猎物一般。
长鸢耸了一下肩膀,身子缩成一团,悻悻道:“你怎么了?”
他好奇怪。
萧子新喉咙滚了滚,声音变得有几分沙哑:“你还喜欢,前世的那个人吗?”
此时雷声滚过,她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倒是闻到他身上传来一阵淡淡的酒气。
她吸了吸鼻子,不由往他身前凑:“你喝酒了?”
萧起唇角微抿,像是自嘲地笑了笑,她总是这样顾左右言他,总是不正面回答,她不回答,便是喜欢了,便是想了。
那他算是什么,算一个笑话。
此刻胃里的酒液翻江倒海,犹如熊熊烈火,从五脏烧起来,蔓延到他每一根毛发。愤怒、妒忌、不甘,自嘲占据他的神经。
他望着近在咫尺的人,她温润如玉的肌肤在怀,小脸贴上来,呼吸喘喘,在他面前闻了又闻,他一动不动。
长鸢杏眼微睁,遂道:“你喝酒了,我去给你煮醒酒汤。”
说罢,挣扎着要从他怀里出来,谁知下一瞬,他便躬下身来,埋头堵住了她的嘴巴。
惊雷滚滚,电闪雷鸣,长鸢一时无法动弹,被这冰凉的,炙热的,毫无前兆的,压迫性的吻给吻得麻木了起来。
她闷声想要推开他,双手却被他一把抓住,呈剪刀背在身后,他一只手握着她两只手腕固定在她腰后,另一只抬起她的下巴,叫她不能动弹。
待他咬住她的唇瓣后,又腾出那只手来,扯掉了她身上的豆沙薄衫。
疯了疯了。
酒气混合着他的唾液肆无忌惮地在她口里横冲直撞,她呼吸不过来了,感觉随时都要因为窒息而死亡。
她头一次领略到男女之间的差异,她真的是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就算使出来了,她也像是小猫的拳头砸在沙袋上,他什么反应也没有。
他是要杀了她吗?
她渐渐地没有挣扎,反正也挣扎不过,便任由他亲吻着,身体竟很可耻地变得酥软起来,她似乎并不抗拒,但也并未迎合。
他终于松开她的唇,冰凉的唇从她脖颈开始亲吻,一路吻到她的肩膀。
她迷迷糊糊地,双眼也迷离起来,只觉得自己被撩起了火,刚好能焚烧他身上的湿。
便是这样,抗拒与压迫、湿黏与火热、强势与服从,好像一切就应该这么发生。
她乘虚喘了几口细气,迷迷糊糊道:“不要。”
萧子新忽然停下来了,房间仅剩两人的喘息,在相互纠缠。
外面的雨落在砖瓦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音,十分好听。
她虽然看不见他,但却能感受到他眼底的落寞,还有失望。
他感觉到他身上的体温慢慢退去,身体也从她怀中慢慢抽离,他松开了她的手,湿答答的衣衫从她身上撕开,哗啦啦的一声,他侧过头,朝着门口走去。
不知道怎么的,长鸢鬼使神差地,伸手搭在了他手腕上:“别走。”
闪电落了一束光在萧起脸上,他压低的凤眸稍微闪过一丝惊异,他原本离去的身姿顿时折了回来,不过一瞬间,下腰将她抱了起来。
长鸢轻轻落在他的怀中,觉得自己软绵绵的,整个人被抱着往榻上走。
她望着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主动勾住了他的脖颈。
凑上去与他亲吻。
舌尖相触,她一瞬间头皮发麻,整个人痉挛起来,她便开始沉迷这个吻,将他抱得更紧了一些。
须臾天旋地转后,她落入到柔软的榻上,唇瓣分开,她鸣砸两声,脸色红红的盯着他看。
他压上来,伸手盖住她的双眸,吻落在脸颊上,脖颈上,颈侧上……。
她便躬起来,想要与他更近一些。
屋外雨疏风骤,细腻时缠缠绵绵,剧烈时叫瓦片翻飞,房屋倾颓。
娇嫩的叶片被春雨梳洗,含苞待放的花朵在风雨中飘摇一夜,颤颤巍巍,不知滋味。
小舟行驶在江上,被风吹的不知方位,高举的幢幡也被风雨无情撕碎,它不知道要去哪里,风雨带它去哪里,它便去哪里。
顺风而流,飘摇到断崖之处,远看瀑布从高处溅落,它也必须跟着掉下悬崖。
啪嗒,船只落到崖底,仓内积满水,旗帜被撕碎,稀里糊涂地在深潭打转。
生与死,都在顷刻之间。
这一夜瓢泼大雨,注定叫人不得安宁。
雨过天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