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
“谢矜。”
纪榕擦眼泪的手僵住,缓慢转过头去,直直撞进少年疑惑的深黑色瞳孔里。
谢矜察觉自己有些唐突,忙放下手,语气带了些歉意:“不好意思,吓到你了。”
眼前的女生眼睛湿漉漉的,无助地如同迷了路的小鹿。
纪榕反应过来,忙退开去一步,那种让她心悸的不祥预感挥之不去。
那张脸就在纪榕眼前,和梦中高楼上的他逐渐重合。
是他吗?
她定了定神,眼神聚焦在谢矜的衣服上,却不曾想就这一眼,让她内心顿波涛汹涌。
他没穿军训服,身上的是那件黑色夹克衫。
电光火石之间,她想起梦中推她的那双手的衣袖,也是黑色的,和他现在穿的这件如出一辙。
谢矜没再多问,从口袋里抽出一张卫生纸,正准备递给她,却发现女生不知道何时已经跑远了。
他默默收回手,垂下眸子,静静的看着地上四分五裂的豆花,这本来是给奶奶带的,因为奶奶一直记挂着这一口,刚才追着纪榕过来时却不慎掉落在地上。
抬手看了一眼手表,那家店已经关门,没机会再去买了。
纪榕的背影已经消失在道路尽头,谢矜又将目光转回烂尾楼,刻意避开两旁的杂草,顺着石子路往楼里面走。
九月的江沅市昼夜温差大,白天还是三伏天的温度,晚上则多了几分凉。
眼前的建筑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怪物,静静矗立在原地,张大嘴等待猎物上钩。
他的脚步声在一片寂静里格外扎耳,但谢矜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空气里弥漫着雨水的潮湿味,与铁锈味夹杂在一起,奇怪的味道让谢矜忍不住皱了皱眉。
这一块他不是第一次来,之前给奶奶买豆花来过几回,可是从来没发现过还有这么一个地方。
踩着嘎吱作响的生锈楼梯,他迈步上到了天台。
直到夜风拂过脸庞,谢矜才意识到自己正站在天台边缘,手无意识的搭在栏杆上,身前就是空荡荡一片。
他有严重的恐高症,平时不会轻易往高处走,偶尔帮奶奶去晾个被子,也只敢在远离边缘的地方活动。
手表发出整点的报时滴滴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没再多想,谢矜迈步下楼回家。
纪榕一口气跑进了小区才将步子放慢,心有余悸的大口喘着气,肩上的书包肩带都快滑掉下去。
那个地方给她的感觉很不好,具体为什么她说不上来,只下意识觉得要远离。
她家在八楼,纪榕没有选择坐电梯,爬楼梯上到家门口才让她冷静下来,同时也已经汗如雨下。
将额头上的汗抹去,纪榕忐忑的抬手敲响门。
意料之中的,门很快被打开,父亲纪文进一张大大的笑脸就这样出现在她面前。
“榕榕回来了呀?饿了吧,快进来,妈妈给你煮了饺子。”
她的眼眶瞬时湿润,父亲是一名医生,有的时候忙的脚不沾地,但总是记得她到家的时间,有空就会准时在门口等候着女儿回家。
纪文进帮忙从她身上卸下书包,又看着她换好鞋,才继续问道:“怎么今天比往常晚了十分钟?”
“错过了一班公交。”
纪榕找了个理由胡乱搪塞过去,不想情绪被察觉,转身就进了洗手间。
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就出了神。
十六岁的她脸上还带了些婴儿肥,白净的脸因为晒太阳有些微微泛红,水灵灵的双眼随了林女士,小巧精致的鼻梁则是像纪父。
如果时空能被修改,那么父亲去世的结局,是否也能被改变?
今天是2017年9月1日,纪榕记得很清楚,父亲将在2018年3月9日因空难去世。
一切都来得及,她只需要在那之前制止父亲出国参加医疗援助。
“榕榕,饺子出锅咯!”
她将手上的水擦干,转身走出了卫生间。
父母坐在餐桌旁,双目含笑望着她,桌上放着热气腾腾的饺子,热气迷蒙了纪榕的双眼,让她眼眶再次抑制不住湿润。
一言不发的坐到餐桌旁,林女士察觉了她不对劲,开口问道:“怎么了?今天不顺利吗?”
此时的林女士正好是明媚漂亮的年纪,本身又是老师,光坐在那都无端生出书卷子气,正所谓岁月不败美人。
纪榕摇摇头,埋头吃起饺子来,父亲再开口询问为何眼里泛泪光,她也一律垂眸不语,只说饺子太烫了。
*
谢矜回到公寓时,已是晚上九点半。
奶奶为了等他,坐在客厅沙发上已经睡着了,他轻声叫醒。
“奶奶,晚上有点凉,就不要吹风扇了。”
谢矜把风扇关掉。
谢奶奶缓缓起身,看见孙子回来,双眼一弯开心地笑了起来,指了指旁边的桌子:
“我从食堂带了点吃的回来,你饿了就吃哦。”
谢矜点了点头,把奶奶扶进了房。
谢奶奶腿上有旧伤,小时候谢矜嚷嚷着要养兔子,奶奶给兔子择菜的时候却不小心摔伤了腿,在医院躺了好一遭也还是落下了后遗症。
父亲一直对此耿耿于怀,隔三差五就会把这事拎出来说,谢矜也从来没忘。
把奶奶扶进房后,他迈着疲惫的步子回房,洗完澡出来,手机却突然弹出了母亲发来的消息。
他觉得新奇,这还是母亲第一次直接给他发,以往都是让奶奶转达。
谢矜准备点开微信的手在屏幕前停顿几秒。
会是什么消息?
手一颤点开。
妈:考个好大学,我们就把你接回来。
谢矜眼底的期待转瞬即逝。
他从小父母就以工作忙没空带的原因被送来江沅市,在这里被奶奶带着长大。
除了奶奶摔伤那次他们回来过,其余时间便没再联系,逢年过节也只是给奶奶通个电话,不见人影。
谢矜觉得好笑,也不打算回,毫不留情直接点击拉黑。
何必来扰人清静。
翌日早晨。
天光大亮,纪榕忘记定闹钟,临近迟到,是被母亲叫醒的。
她急急忙忙套上衣服下床,用大学赶课的速度飞快洗漱,嘴上叼了个面包伸手拦住正在玄关换鞋的纪父:
“爸,能否接济我一天,送我过去?”
纪文进早已习惯她这幅无赖模样,也不准备再惯着,毫不犹豫的摇头拒绝道:
“不行,这次就当给你个教训。”
三分钟后,纪榕乖乖跟在父亲屁股后面出了门。
……还是禁不住女儿死缠烂打。
一路上意外的畅通无阻,纪榕准时到达学校门口,保安刚好在大喊催促,学生会的人也纷纷从远处走来。
准时进了校门口的纪榕,到达班级时已经是迟到了三分钟。
教官就站在讲台上,怒目圆睁:“我昨天强调过什么?”
“不……不能迟到。”
纪榕忍不住偷偷抬头看了一眼,柳嘉敏在不远处偷笑。
真没良心。
她想起在校门口看到柳嘉敏的背影,按理来说她也该迟到了才对。
“教官,柳嘉敏明明也迟到了。”
……
教务科办公室。
柳嘉敏掀开盖着书的塑料膜,没好气的白了纪榕一眼:“就是想拉我下水是吧?”
“我好不容易从后门溜进去。”
两人又被罚了,这次是被指派来拿书。
纪榕专心清点着手上的书,没忘呛她一句:“躲了训练,还不好?”
柳嘉敏无语,手上的书也扇不去热意,忍不住看向办公室角落摆着的空调:“那个东西真挺吸引人的。”
纪榕顺手把刚找到的空调遥控器丢给她:“喏,开吧。”
柳嘉敏的表情如同京剧变脸似的,肉眼可见的多云转晴。
好不容易将地上的书都整理好,纪榕揉了揉发酸的腿,才发现两人正面临新的难题。
这些书重量不轻,教务科离教室路程远,两人搬几个来回肯定累的够呛。
柳嘉敏已经坐在了凳子上,正吹空调觉着舒服的不想动弹,用一瓶汽水的酬劳让她先独自搬一趟。
纪榕抱着一沓练习册翻山越岭到达教室门口,却发现里面站着个人。
定睛一看,发现是她同桌。
她下意识想逃避,却被他先一步捕捉到。
谢矜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
“要帮忙么?”
纪榕现在的这幅样子实在狼狈,几缕头发因为汗液黏在一起,整个人疲惫的靠在门框旁,谢矜会提议帮她也正常。
不过纪榕没理他。
放下手上的书后,她顿感轻松,想起办公室里的几大摞书又犯了难。
她余光瞟到谢矜放下水杯,并且前脚已经迈出了教室。
想起教务科的书,在谢矜从她视线范围内消失前,纪榕先一步叫住了他。
“那个……谢同学。”
*
看着跟在纪榕后面的谢矜,柳嘉敏越发的怀疑两人的关系。
哪里会有这么巧?
趁着谢矜在分书,柳嘉敏把纪榕拉到一边耳语:“老实交代,怎么拉了个活人来?”
纪榕早料到她会这么问:“如果我说他是自告奋勇要来的,你信么?”
谢矜确实是主动要求来的。
她刚出声叫了他,他就止住了步子,转头主动接下纪榕剩下的半句话:“我帮你搬吧。”
纪榕自己也没想到,也很意外。
毕竟之前对他说的那些话,实在很不礼貌……
她低下身子,蹲在谢矜旁边分起书来。
旁边的少年做事很认真,一句话也不说,手上动作很快。
从纪榕这个角度看过去,刚好能看见他的脸。
谢矜半蹲着,唇线紧崩,眼睫根根分明,军训服在他身上徒增硬朗气质,他安静专注的看着手上的书。
好像有点理解了高一时候的她为什么毫不犹豫就坐到了谢矜旁边。
那她怎么会没印象?
旁人察觉到她的目光,同步回望过来。
纪榕动作迅速收回目光,故作镇定的清点着书的数量,嘴里碎碎念数着数。
“1,2,3……”
等待了几秒,谢矜却仍然没有要移开眼的意思,她没忍住用余光去瞟,发现他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他要说什么?难道关于昨晚的不欢而散?
纪榕面上故作镇定,心里已经在想该怎么回答。
而旁人还是没有移开眼,目光集中在她身上,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她没忍住开始想入非非。
16岁的纪榕已经长成了美人坯子,典型的南方美人长相,明眸皓齿,眼瞳缀着露珠般的纯净,脸上未完全褪去的婴儿肥增添了一分乖巧。
她问过柳嘉敏为什么军训会主动和她搭话,毕竟没有她的主动,两人也不会一拍即合,当了三年的朋友。
柳嘉敏军训时站在她前面,说对她的第一印象就是高冷。
“那为什么还来主动找我聊天?”
“因为我是颜控。”柳嘉敏毫不犹豫的笑着回答。
纪榕对自己的定位清晰,但军训时人人平等,她脸上也不可避免的被晒的发红。
总不能是因为她把军训服穿的过于好看吧。
“那个,你……”
谢矜薄唇轻启,还没说完就被纪榕打断。
她不打算给他搭话的机会,猛的搬着书站起身来,还因为蹲太久了突然起身眼前发黑,身子晃了晃差点摔倒。
“走吧。”
依依不舍的离开空调房,这一趟将书全部搬完了,因为有了个免费劳动力,还默默拿了最多的书。
搬完书谢矜就回队伍了,柳嘉敏还对教务科的空调依依不舍,无奈不敢再去,于是拉着纪榕去了相对凉快的厕所再躲一会儿,不想在烈阳下站军姿。
“你说,谢矜人怎么样?”
有些动摇的纪榕急需要柳嘉敏来骂醒她。
两人挤在一个隔间里说悄悄话,厕所里都有回音。
“挺好的啊,自告奋勇来帮拿书。”
柳嘉敏对他的印象不错。
纪榕想了想,“可是我觉得他有点不近人情。”
柳嘉敏:“你这是刻板印象,你看他今天这么主动。”
纪榕刚想说话,柳嘉敏却突然出声打断。
“等一下。”
“怎么了?”
柳嘉敏:“我好像知道他为什么主动来帮你了。”
纪榕被她说的一头雾水,因为腿麻了调整了一下蹲着的姿势,忙好奇说道:
“细说细说。”
柳嘉敏指着她衣服上外露出的线头和凸起的衣边,沉默一秒回答:
“他可能是想来提醒你。”
“因为你……上衣穿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