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良久,扶疏率先开口,打破沉默:“殿下都知晓了?”
元谌依旧不语,似是默认。
此刻狡辩已无意义,扶疏垂下眼,盯着手中箭矢,神情复杂:“殿下一早知晓,公堂之上又何必替民女开脱罪名。”
元谌在石桌旁坐定,道:“我亦不是神祇,如何能够先知先觉?那日替你洗清嫌疑之时,我尚未想明白此中关窍。及至你唤住我,我仔细瞧了你琵琶骨上血迹,方知你轻功竟如此高深。一霎之间联想到案发那日种种情形,倘若是两人一先一后,彼此未曾联络却都以校尉为共同的目标,那这一切便说得通了。”
元谌继续道:“我问过在营帐附近巡守的小校,他说直到子时,宣节校尉营帐内依然能看见校尉伏案写字的身影。现在想来,这身影要么是他已被你掌控心智,无意识为之,要么便是你急中生智,冒充了校尉。至于石子,校尉见有人闯入为何不及时大呼求援,唯一的解释是你封了他的哑穴。”
一字一句,如同亲眼得见。
扶疏问:“殿下既已想通,那时何不索性拆穿,将我就地正法?”
元谌平静道:“但凡早些时刻想通,我便不会放过你。只是我那日已然说过了,我无法再侦查此案,这一切已经毫无意义。”
听得此言,扶疏忽然向石桌逼近一步,语气亦隐隐有些森然:“殿下可知,民女是亡命之徒。”
二人一站一坐,此刻扶疏陡然逼近,瞧起来是有些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这也是扶疏从刚才踏入庭院,见到元谌孤身在此,就一直压在心底的疑惑。
她对扶疏武功有多么高深一清二楚,也知道扶疏是亡命江湖的杀人者。
方才扶疏也观察过,这位殿下身形瞧起来甚至有些单薄,养尊处优,根本不是练武之人。
她手中亦无多余武器,只有投壶用的箭矢,还大大方方递给了自己。
亲卫暗卫全在三重院落开外,若有异动根本来不及保护。
即便是如此,她瞧见扶疏偷偷潜入,从背后出现,又离得如此之近,竟然也只是惊讶了一瞬,之后便全然没有丝毫害怕的模样。
现在竟然还敢把扶疏的底细大大方方分析明白,不害怕扶疏情急之下冲昏头脑,做出挟持殿下、杀人灭口的事。
就好似……
就好似将一切都看得很轻,即便是自己的生死也如同儿戏,轻飘飘置之于度外。
扶疏否定了这个想法。
她一介流亡之人,脑袋挂在腰带上,说不清什么时候便会被杀,即便如此,也从未放弃过求生的希望。
若是自己生来也贵为皇族殿下,无论如何也没有理由轻贱自己的性命。
元谌闻言,并不理会扶疏话语中隐隐的威胁,神情依旧如同之前一样平静。
目光落在远处,元谌摇摇头:“万岁更相送,贤圣莫能度。 ”
第一眼看见元谌时的那种同周边环境格格不入之感仿佛又回来了。公堂之上,她即使被熙熙攘攘的人群簇拥,总也好像是孤单一人。
扶疏狐疑地停下脚步。
是自己装得不像,如今唬不住人了?怎么她听后不但不害怕,还吟起诗来了。
元谌复又笑了笑,将原先话题一并抹去,仿佛不曾存在,只是温声催促道:“还不快去投壶?你的罪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免呢。”
话已说到了这个份上,扶疏是赶鸭子上架,不得不投了。
虽然以往并未投过壶,但凭借着从前练暗器时对方向感和力度的把控,扶疏瞄准壶心,一投一个准。
七箭全部正中壶心,到了第八箭,壶心已快被箭羽填满,扶疏心念一动,手上力度微微一偏。
投出去的箭矢先是弹在壶耳之上,受力再度偏转方向,腾挪之间,不偏不倚正好斜插入壶心的最后一点缝隙。
“呀,好厉害。”元谌在旁边凝神看着箭壶,不觉讶然笑道。
随即又自我怀疑道:“那为何我练了这许久总是投不中?是因着我不会武功?”
“也不是。”扶疏沉吟片刻,回忆起方才元谌投壶时的模样,耐心解释道:“殿下投壶之时,身体切记保持稳定,手最好贴着耳边投掷,这样能使箭矢的弧度尽量固定,不至于忽高忽低。还有便是,现下风大,箭矢容易偏转,投掷之前提前预估好大致的距离,先往壶心周围投掷。如此勤加练习,纵使不会武功,亦能百发百中。”
“原来是这般?”元谌来了兴趣,又取出几支箭矢,起身跃跃欲试。
扶疏发觉这位殿下实在有点过分聪明了。她照着自己所教,不过试了短短几次,便能十中七八。
扶疏瞧着箭壶陷入沉思,那这位殿下之前何以屡投不中?是因为家教管束得紧,天子不喜她不务正业,是以无人教学?还是常常自己玩自己的,不与兄弟姐妹接触,所以没有玩伴?
不过守陵清苦,这般也着实正常。
接着又投了许久,直投到白日西斜,黄昏将至。
元谌瞧了一眼天色,笑道:“罢了,今日擅闯,便赦你无罪好了。”
“谢殿下。”扶疏思量片刻,最终还是问了出口,“只是殿下当真放了民女自由?”
“自然,我并不需要你替我做什么。”元谌摆摆手,看向扶疏,“其实你也未必总是需要替别人做什么。”
扶疏心念一动,却没有说话。
“以你的功夫和见识,去何处不能有一番作为?何苦招惹帝都这些是非?”元谌轻描淡写,摇了摇头,“你走罢,以后莫再来了。”
默然半晌,字字句句刻在心底。
“民女谢过殿下。”最后行一大礼,姿态恭敬且认真,以作辞行。
“且慢。”元谌却忽然从背后叫住了她。
扶疏闻言转身。
莫不是反悔了?
“对了,我刚刚忘了问你名字呢。”她看着扶疏,放缓了语气。
“扶疏。扶摇的扶,疏远的疏。”
未料想元谌听后眼睛却亮了亮。
她回头走了几步,走至旁边花树旁的书架,俯下身找了片刻,最后从中抽出了一卷诗书。
她将手中诗书朝扶疏扬了一扬,“你可曾读过姜白石的那阕虞美人?”
玉盘摇动半崖花。花树扶疏,一半白云遮。
扶疏自然读过。
扶疏摇了摇头:“民女不曾读过。”
半生逃亡,满手沾血的自己又哪里能配得上这般清澈雅致的诗句。
她犹豫片刻,终是补充道:“民女倒是读过琴赋里的一句。”
“忽飘摇以轻迈,乍流联而扶疏。 ”
扶疏,作回旋飘散,四下流离貌解。
破碎不堪的样子像极了她的前半生。
————
远离园林以后,不知觉间已是傍晚了。
扶疏顺着人多的集市走,想尽可能快地离开帝都。
离开以后,便认真寻个安身立命的生计,再不过这种刀尖舔血的生活了。
哪知走着走着,多年来养成的敏锐直觉竟使她隐隐又发觉身后好像有人跟踪。
帝都等闲江湖人士无法踏足,之前的死士势力亦承诺不再追杀,那身后的那些小尾巴又是从何而来?
还是说他们背约了?
扶疏不动声色,拿起旁边摊子上的玩意细看。
身后跟随的小尾巴亦随之止步。
一个错身,人影攒动,尾随者一抬头,摊边人已消失不见。
————
扶疏绕了几圈,来到另一个集市,身后的尾巴早已被甩掉。
她心中却依旧不安,步伐亦渐渐加紧。
正当此时,前边右拐路口竟隐隐传来笛声。
原本集市里人声鼎沸,扶疏听见了并不想多做理会。
哪知再听便不觉止住了脚步,这旋律竟是江东故地之歌声。
“小儿郎,莫盘桓。早归家,愿加餐。
天长地远魂飞苦,母倚阑干摧心肝。”
这曲子是前朝扶氏一位族人所创,无论如何扶疏也不会记错。
年代久远,便是在江东也不容易听见,又怎么会这么巧在此时此刻出现在千里之外的帝都,出现在扶疏的眼前。
心念一动,扶疏向着笛声方向走去。
走近前,原来是一个卖乐器的摊主。
扶疏垂眸,随手拿起摊前的一只埙:“这个怎么卖?”
那摊主停下手中长笛,笑道:“无价。”
扶疏亦笑了笑,“无价的东西,可不好卖。”
“这般罢。”那摊主面上堆笑道,“我近来得了一物,却不知价值几何。姑娘你若肯赏脸,帮我掌眼一二,我便将它送你也不妨。”
扶疏颔首,那摊主便从旁边箱子中拿出一个细缎荷包,交给了扶疏。
只消一眼,便掀起心中惊涛骇浪。
曾经在梦魂中抚摸细看过无数次,即使是烧成了灰也不会认错。
这是娘亲留给她的那只荷包。
很久之前,她将它弄丢了。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扶疏抬起头时,目光恢复平静。
“是谁让你把这东西交给我的?”
“这话怎么说,是我自己买来的,与人何干。”那摊主诧异神色不似作伪,似乎是急着证明自己说的话,又从箱子里拿出一个荷包,“不信你看看这个。”
扶疏接过另一只荷包的瞬间,连故作平静的面具都开始崩裂破碎。
她紧紧攥着荷包,似乎想说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这样的绣工和缝线手法,是她母亲独有的。只有她母亲会绣,断断不会错。
只是这只荷包摸起来是那样新,面料亦是近些年帝都流行的布料款式,早些年根本没有。
可她的母亲,明明已经死了十几年了。
扶疏抬起头,自己都没有发觉自己声音已在剧烈颤抖,“你……”
摊子的旁边不知何时已立着一道人影,黑袍黑褂,面具遮掩,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冷峻非常。
人影微微躬身,作邀请状。
“扶姑娘,大人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