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那天的教堂小得像只精致木匣,布局似乎是开在奥地利小镇尽头的莫扎特教堂,随时可以合上,藏在谁的手心里。
耶稣雕像垂首凝视,那凝视拉长时光,穿透尘埃。墙上的圣母,眉目低垂,衣裳旧绸被岁月摩挲,《世界之光》壁画里灯龛透出的微光一点一点渗出来,光影在玛丽亚面容上晕开。
鲜花铺排得素雅,层叠交错,用最细腻的心思堆砌出历经波折后的绽放。淡香漫着劫后余生,旧梦浮着时光余烬,几支婚礼的曲子像条薄毯,覆盖心头,轻轻压住往昔的惫冷疼酸。
右侧新郎的亲属席上,警校几人安静坐着,西服笔挺,肩上的缄默比婚礼的庄重更沉一些。松田低着头,手指缓慢摩挲着膝盖,像在抚平什么痕迹。萩原坐在一旁,手指轻轻拂过袖口,拨弄那份无法名状的惆怅——七年被岁月推搡的长河里,太多物是人非,而今日,伊达航站在那里,人未变,却物非,他不是圣人,怎么做到波澜不惊呢。
他憧憬过姐姐的婚礼,警校时候也憧憬过班长的,说他们几个会穿上最挺的西装当他的伴郎。那时笑谈未来,可人生阴晴圆缺,这未来如约而至,却空了个不喜不悲的位置。
诸伏与他们隔着一个空位,木质表面泛着静谧哑光,带着时光的碎屑,无声诉说着它的归属。
他们被命运推搡至此,肩膀上的责任和手心里的信念却未曾被岁月磨灭。依旧有人为这残缺的结局心生隐痛,也依旧有人在缺席的座位旁举起酒杯,敬生命,敬死亡。
宫野明美坐在左侧稍远些的地方,目光在斜方那几个警察的侧影间徘徊,最后停在诸伏和萩原之间那道突兀的空隙上。她对波本印象不深,对零君更有清晰的记忆,她会想象那个小男孩坐在诸伏和萩原之间的样子......算了,不想了。
她的斜前方,笛本隆策肩膀微微抖动,似乎一直低声啜泣。最前头,娜塔莉母亲,也是来间太太的背影端坐,头发打理得一丝不乱,精致得近乎冷漠。但她侧头时,泪珠闪烁着,亮得像块冰凉宝石,悬在眼眶里。明美看着,想起自己的父母——同样的血脉交错——心里痒得很。
库拉索和爱尔兰站守在门边。轩尼诗不在,听诸伏说是去打探普拉米亚消息。班长的婚礼不是秘密,普拉米亚想知道轻而易举,他们不得不防。明美指尖轻轻摩挲着身旁的椅背,也不知道白兰地的承诺是真是假。
忽然,Wedding March响起,低沉的鼓点引领着铜管乐器庄严的旋律,仿若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再度铺陈。随心跳一般稳稳敲击的鼓点,后方的门轻轻打开,光线缓缓流淌进来,映在娜塔莉和她父亲的身上。她挽着父亲的手,走得很慢,洁白的婚纱从肩头垂下,轻盈得像空气中最微妙的振动,裙摆在脚边荡漾,步履无声,如同踩在虚空中,仿佛每一步都让人屏息。
她路过门口,微微颔首,库拉索和爱尔兰在她的目光中只是轻轻一闪,步伐虽缓,却有种不可动摇的坚定,仿佛这些年所有的风雨都凝结在她的脚下,一步步踏过去,抵达此刻的光明。
众人纷纷起身,目光齐齐转向她。明美一瞬间止住了呼吸。娜塔莉此刻明亮而生动,像从未受过岁月的侵蚀,时间都绕过了她的身影。那份鲜活,刺入记忆,仿佛世界依然如初。
笛本站在一旁,哭得难看,似再难以承受情感的重量。唯一亲手领回娜塔莉遗体的人是他,冰冷的躯体、颈间深紫的痕迹、绝望刻在她的每一寸皮肤上......可现在,她笑着站在这儿,温暖的,活生生的。记忆碎片涌上来:一起备课的日子,夕阳下,娜塔莉递给他热茶,笑容不改。他已不再年轻,脸上的泪水却像挣脱了岁月的束缚,汹涌而下。
来间太太几乎不敢抬眼,一顿一顿起身,笑容像一层易碎的面具,维持它成了最难的事。她迎上前,紧紧抱住娜塔莉,手臂微微发颤,却又很快松开,生怕抱得太久会让自己失控。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强撑着鼓励女儿继续向前。
警校几人愣愣地看着娜塔莉从未见过的模样。那洁白婚纱的光晕有些刺眼,惊艳得令人措手不及,与他们曾憧憬过的未来重叠,在触手可及时,又在眼前一步一步走远,再也追不回来。
明美忽然发现身后的一排空位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颗苹果,咬痕清晰。她盯着那苹果看了片刻,心下安定了些。
娜塔莉一步一步,挽着父亲的手走向伊达航,她当时也是这么一步一步走向终结她生命的绳结。
终于娜塔莉来到伊达背后。伊达转身的时候,哭得狼狈,明明是最让人信赖的样子,此刻像个无助小孩。
娜塔莉父亲头发有些白,轻轻摩挲着女儿的手,终究万般不舍交到伊达手中,回到爱人身边。曾经对伊达的怨恨已不再刺痛——那份怨怼也从没找到出口。他们埋怨的是命运,是自己。在场谁人不是牺牲品?伊达是,娜塔莉是,每个人都是。是他们没护住女儿,让她为爱执迷至此。
这些日子,眼见伊达一行对娜塔莉的悉心照顾,再硬的心肠也软下。几天前,伊达在他二人面前跪下,来间太太手指轻颤,最后只是抬手擦过眼角,放下了所有未解的情绪。
伊达航接过娜塔莉的手时,整个人都在发抖,泪水一滴滴落下,他的手指冰冷,动作小心翼翼,像怕碰碎什么。
大学的时候他帮夺回被抢包包的女孩子,在命运罅隙里终于再次来到他的身边。多罗碧加热带乐园的喷泉,每周电话里令人安心的声线,藏着戒指的警察手册被用力握着出现的圆圈痕迹......伊达无数次幻想过他该好好握紧那份警察手册,不该让它掉下,也就不会有汽车轰鸣,血气腥膻,眼前这一切是不是也会有别的结局。
本堂先生的声音忽然将他从思绪中拉回,婚礼继续,仪式如常。他站在伊达和娜塔莉面前,手指轻轻抚过圣经,带着难以言喻的虔诚,仿佛他与这个仪式有着不可分割的连结,哪怕横亘的是遥远的海洋。
本堂先生低声念出那些古老而神圣的誓词,声音沙哑但坚定,每一个词都在这狭小的教堂中回荡,撞击着听者心房。他的声音仿佛是从命运深处传来,带着跨越生死的力量。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落在伊达身上。伊达的肩膀轻轻颤抖,眼眶早已湿透。他深吸一口气,嘴唇微微颤动,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心底艰难挤出:“我发誓……无论顺境或逆境,永远爱护你,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他们现在死过一次还在一起。
伊达的声音哽咽,却依然坚定,那些记忆和悔恨,那些未曾说出的遗憾与歉疚,烙在他的灵魂之上。他说得极慢,每个字都沉重得无法承受,像岁月的刀痕,一道道划过他的人生。
娜塔莉的手轻轻握住伊达的手,指尖冰凉,触感熟悉——那是他们交往时,他帮她解围“混血”调笑后总买来的雪糕的凉意。也是她听着他无厘头的防狼对策时,夜里在枕边摸到的球棒。更像那最后一次,当她的手指轻触他冰冷的躯体,那种彻骨的寒意,那时的窒息,比绳结勒在她颈上的时候更为刺骨。
但这样的冰冷不会再有。她的右手轻轻覆在自己的小腹上,那是她尚未告诉任何人的秘密——在这个死气沉沉的世界里,她怀抱着最强烈的反叛:新生。
她轻轻启唇:“我发誓,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在你身边,永远陪伴你。”
伊达拿出戒指,那曾是他在无数个孤独夜晚握在手中、无数次祈祷能交到娜塔莉手上的金属。他记得当时戒指的边缘都有些透穿警察手册的封皮。灯光下,戒指表面微微闪烁,承载着他们未竟的过往和所有的遗憾。他手指轻颤,小心翼翼地将戒指套上娜塔莉的指尖,在那纤细的手指上轻轻一扣,像是完成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梦。
娜塔莉含着笑意,将另一枚戒指,缓缓套在伊达的手上。金属冰凉,却随着手指的接触渐渐温暖。
两人的誓言在教堂的穹顶间回荡,像轻飘的花瓣,盘旋着绕过高高的柱子,最终融入那低缓的琴声。二人的唇轻轻相触,时间停滞。此时此刻,所有的灾难、末世、弥留,都不再重要。他们并不躲避命运,而是冷静地迎上去——在这残酷的世界里,唯一能与之抗衡的,便是彼此的爱意。它并不张扬,却如钢铁般顽固,无论地狱还是人间,都无法撼动。
眼角未擦干的泪痕并不影响合影。众人合照几番,准备回Oasis喝上几场。
松田刚想脱下西服外套、撸起袖子收拾场地时,明美叫住忙慌的几人:“你们几个,我帮你们照一张吧。”
松田闻言和诸伏、萩原、伊达对视,轻笑了下。有时候,越是理所当然的事,反倒不好意思开口。三个人站在班长身边,谁都知道该合影了,却没人提,只等着别人开口。
娜塔莉和伊达自然站在中间,松田笑着复穿上刚脱到一半的外套,和萩原一起站到娜塔莉旁边。诸伏和伊达本还有个空位距离,但他大跨一步紧贴班长,顺势揽住他的肩——空位的所属者永远缺席班长的婚礼了。
如此四男中间一女,服饰颜色均衡,画面过分和谐。笑在明美按下的快门键里定格,等着——不知道等着谁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