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流溢着金芒的护罩在层层冲击之下,终是再也坚持不住,蔓延开了一道道裂痕。阵外的怨气与符文早已窥伺多时,进攻得越发猛烈。
“糟了!”柳甫畅将燕明昭护在身后,杜昱和叶天舟手持长剑,挡在了谢淳身前。
可预想中的攻击并没有落在他们身上,燕明昭睁开紧闭的双眼,就见梁惜因立于前方,抬起的手掌上浮着几枚阵石。那阵石挟着灵力,以千钧之势迅速飞落到地上。在最后一枚阵石落地之时,大地上泛起耀眼的白光。
纯白的光华携着流转的阵纹缓缓上浮,符文触及到白光,顷刻间化为了飞灰。
不止是燕明昭,在场的除了重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符阵,就这么破了?
归虚阵外,殷照慢慢停下了布反阵的动作。他在阵这一道上修习多年,面前突然出现的阵法中蕴着极为纯净丰沛的灵力,非修为高深者所不能为。当今修仙界,何时多了这么一号人物?
梁惜时的眸中盈着一层薄泪,“是她,”他对谢既微颤声道,“是阿因。”
任掌门多年的谢既微罕见地露出了这般呆滞的神情,他们当真...可以再见到含盈了?
梁惜因手上动作不停,在布下反阵后,紧接着布了一个渡灵大阵。金芒与白光相合,汹涌的怨气叫嚣着退去。黑雾散尽后,半空中所余的,唯有数道半透明的身躯,他们身形或高或矮、或胖或瘦,但都身披锐甲。铠甲上一丝血污也无,干净极了。
万千将士齐聚于这一方天地间,却并不给人以压迫感,反倒很是亲切。他们注视着最中间的几人,齐齐抱拳施礼。
几人手忙脚乱地互相搀扶着起身回礼。众将士的前方有一面容青涩的少年,正是阿越。他朗声笑着问梁惜因:“这位姐姐,大盛和西朔,最后到底谁打赢了啊?”
“是大盛。”
梁惜因本以为大盛的军士会欣喜难掩,可是并没有。他们的表现得极为平静,脸上的笑容比起说是高兴,更像是在欣慰。欣慰战争终于结束了,欣慰他们终是住下了身后的华州城,欣慰自己的战死,到底还是起了些作用...
想来也是,战役的结果、后世的历史如何,都已与他们无关了。他们所求的,唯有安平世。
西朔士兵用撇脚的中原话向大盛军士道喜:“恭喜啊,打这么久终于打赢了。”
“有啥子好恭喜的,你当俺想来打仗啊?还不如在村子里头种地呢!”
“谁还不是啊,我在家放羊放得好好的,就给抓来打仗了。”
两方军队对视着,闲话声、调侃声、抱怨声不断,笑意在军中蔓延开来。
一笑泯恩仇。
“诶,你们西朔人吃什么长大的,怎么一个两个都那么能打,一拳就能把我挥下马。”
“我倒想问你们中原人哪来这么多计谋,打仗不就是打仗吗,硬是给你们整出那么多花样来。”
“想知道?那你下辈子投到中原来,跟我做兄弟!”
“那我到了下面可得跑快些,好给你当大哥!”
梁惜因唇角含着笑:“诸位,平野一役后,大盛一统两国,天下无战事已有二十余年。”
众将士静默一瞬,不无感慨地道:“好啊,好啊,后世子孙,都是有福之人啊...”
“我早就想去中原看看了,这下好了,我是去不成了,但我儿子能去了!”
“太好了,这下俺婆娘再也用不着到处逃了,可以安定下来了...”
虚影是流不出泪的,但梁惜因却好似能看到他们面上的泪痕。
一道虚影慢慢飘到了梁惜因身旁,犹豫着要不要向她开口。梁惜因有所察觉,她望向身侧,见是薛恒。
薛恒见她看来,讷讷道:“仙长,可否拜托你一件事?”
“何事?”梁惜因已隐隐有了猜测。
“陵州城有一相思乐楼,里头曾有一名唤作识弦的姑娘,可否拜托仙长...替我看看她如今身在何处,过得可好?”
他眸光恳切,梁惜因却注定没法答应他。
她注视着薛恒说:“薛公子,你可知有一支西朔军在平野一战前绕道南下,直取淮、陵两州?”
“有所耳闻。”薛恒无暇去想梁惜因是如何知道他姓薛的,心中被不祥之感袭卷,他紧跟着说:“那乐楼...”
“被烧毁了。”梁惜因觉得他应该知道真相,“里头的姑娘和西朔的一众军将,全都葬身火海。”
薛恒本就是虚影的身躯晃了晃,好似下一瞬就要彻底随风散去了。
梁惜因顿了顿,又说:“识弦姑娘她...真的很勇敢。”
薛恒不傻,梁惜因话说到这,他已能猜出当时的情况了。他回过身,身形摇晃着向众军士走去,嘴中还在喃喃道:“我得快些去找她了,她说不定还在等我,我怎么能让她一个人呢...”
“薛公子。”梁惜因喊住他,重复了当初对识弦说过的话,“有情人自会重逢。”
薛恒微愣,拱手对她行了一礼:“薛某,承仙长吉言。”
明明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可在这一刻,梁惜因却恍然看见识弦的身影与他重叠在了一起。
薛恒回到了军中,众将士的虚影仍浮在半空之上。他们不想走,虽说自上战场那刻起他们就已做好了战死的准备,可死亡真正到来时却又是那般突然。他们还想,再看看如今的人间。
梁惜因怎会料不到他们的想法,她拿出一张空白符纸,咬破手指用血在上面画了一道符。
“诸位,你们若还有未尽的执念,尽可说出来,我们会尽力而为。”梁惜因的声音清楚地传到了每个将士耳中。
两方将士彼此对视着,俱是面露惊喜:“当真?多谢仙长,多谢几位仙长!仙长当真是观音在世!”
他们争先恐后地说着:“俺有个儿子叫刘大平,他要是能平安长大,也早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俺想托几位仙长去看看他过得咋样,他应该还住在淮州城东边的刘家村里。”
“我弟弟从战场活着回去了,他以前就老囔囔着要去中原看看,想来也是如愿了。他名唤孟康,几位仙长若是能遇到他,代我打个招呼便好。”
“我就是个孤儿,也没什么好牵挂的,就记挂着仗打完了去伯山严大哥家里吃饭来着,这下看来是去不成了。他家就在华州城,还望几位代我齐永成告知他一声,不是我不想去,是实在去不了啊。”
“仗打了这么多年,百姓定然苦楚。在下也无别的乞求,只望几位仙长能替我看一看如今百姓生活得如何,战争的余波可有完全消退。”
......
一声声,一句句,化作团团微光,飞入梁惜因手中的符纸。
江映和不在这,叶天舟便拉着谢淳低声问道:“谢仙友,你可知这是什么符?瞧着好生神奇。”
谢淳已将下颌上的血渍擦尽,闻言答道:“此乃忆灵符,能记下已死魂魄的执念,并助其往生。只是...”
“什么?”
谢淳盯着前方的那道身影,若有所思地说:“此符极难绘成,能用到的地方也极少。小师妹她...是何时学会的?”
诉尽了执念,虚影的神情更显平和。他们再次对几人行了一礼,身形在渐盛的金光中慢慢淡去,归于天地、赴往来生。
燕明昭按了按眼角,不禁说道:“真好啊。”
柳甫畅也附和道:“是啊,真好。”
杜昱伸了个懒腰:“可算是结束了,累死了,我得回去睡觉了。”
谢淳向梁惜因迈了一步:“小师妹...”
他才堪堪唤出一声,大地就猛地震颤几下,骤然涌出了不绝的怨气。这些怨气比方才众将士的怨气更多更凶猛,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转眼间就形成铺天盖地之势,哭声与尖叫声撕扯着每个人的神经。
“我靠,怎么还有啊!!!”杜昱的喊声很快就淹没在了汹涌的怨气当中。怨气并无实体,又无处不在,完全不是他用剑能抵挡得了的。
梁惜因也全然没料想到这种情况的发生,而此时布阵已然来不及了。
岂止是他们没预料到,在外候着的峰主和长老也无不大惊。
他们先时见金光亮起,便知渡灵阵已被布下了,而渡灵时外界之人是不能打扰的,否则容易再次激化阵中魂魄的怨气,是以他们一直在外候着。
崔峥拍着殷照的肩膀:“殷老弟,你这阵布得是真快啊。”
殷照嘴角抽搐:“阵,不是我布的。”
崔峥不解:“啥?那这里还有谁能布出这种阵来啊?”
殷照:“......”是啊他也很想知道啊!
“等等,你们看,那是...怨气!是怨气!”不消崔峥高呼,众人的目光已全都锁向了那滔天的黑雾。
“怎么回事?怨气不是已被度化了吗?怎么还有?!”
“不,这不是方才的怨气,方才的怨气远没有这般凶!”
“不好!快拦住它们!”谢既微大喊。
江映和的那二十道镇符早在渡灵阵起时就撤下了,眼下这怨气没了阻拦,肆无忌惮地向周边的村落席卷而去。各峰峰主和长老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拦着这些怨气,或是符纸,或是琴音,或是法器。
但仍有部分怨气逮着缝隙流窜了出去,眼看就要扑向不远处的永怀村。千钧一发之际,这股怨气像是突然受到了召唤,疯狂向后退却。
不止是这一股怨气,与众人缠斗着的所有怨气都在同一时刻滞住了,旋即拼命向某一处涌去。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怔愣地望着那些肆虐的黑雾涌于一处、归于一人。怨气渐渐平息,他们看清了那人的面貌。
他身姿颀长,墨发与玄衣在风中翻飞着,面容更是世间少有的俊美,眉间的“怨”字印记与眼下的两枚痣俱是赤红的朱砂色。他面上没有任何神情,还未被完全纳入体内的怨气缭绕在他周身,更添阴郁诡谲。
空气似乎都冻结了,在场诸人皆是讷讷不能言,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唯有黄沙仍在随风漫卷。不知过了有多久,终于有人打破冰层:“魔尊重霄!是魔尊重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