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大长公主喜奉承尚排场,从春日的桃花宴到冬日的赏雪席,一年十二个月,她大长公主府上都是高朋满座。
十月里她过生辰,更要连开九日筵宴,吃酒看戏。
往年那九日里不分昼夜,她府外的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长安城里有名的人物,就没有不来给她送礼拜寿的。
但今年因为田步之敲登闻鼓告御状一事,两世事态起了转折。
首告田步之虽死,奈何大将军何进仍紧咬着这件事不放,又搜罗了其它罪状,不住弹劾清河大长公主夫妇。
风口浪尖上,清河大长公主今年生辰并没有宴客。
江芷若不敢掉以轻心,仍派人盯着何霜成和萧珩两处的动静。
这一日听人来禀告说何霜成出门了,江芷若和彘奴马上寻踪找了过去。
何霜成去的地方是玄都观,她轿子到了门口,竟看见裴阿娇出来接她了,两人手挽着手进去。
这玄都观是清河大长公主的产业,观里修行的是年轻貌美的女道士,清河大长公主有时会在这里招待达官贵要。
大长公主府每月都有给香供银子,但管不住女道士们爱赚外快。
观里环境清幽,花草树木侍弄得很好,一年四季有开不断的花,这就是生财的门路。
譬如眼下,全长安城的腊梅属这玄都观里的开得最早,就有尚风雅的,愿意花钱进来赏花。
有愿意再多花钱的,要在观里吃饭喝酒也可以,甚至叫道姑们作陪,关起门来共读《太上感应篇》也可以。
彘奴打点了门房十两银钱,这才放他和江芷若进去赏花,这十两银钱可足够乡下五口之家半年的开销。
进了玄都观,见精舍华好,腊梅翠竹掩映生姿,又闻丝竹管弦,仙乐风飘,怕有不知内情的还真当这里是修行人的道场。
彘奴又偷偷给了扫地婆子二两银子,问明了何霜成和裴阿娇的去处。
那两位贵族小姐正在临水的亭子里说体己话,不让人在跟前伺候,怕人偷听,还把窗户都推开了。
但她们两人百密一疏,亭子旁有假山和竹林。
彘奴带着江芷若偷偷从竹林另一边穿过来,躲到了假山里边,把何霜成和裴阿娇的对话,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两位是长安城里第一、第二名的贵女,皇帝李熹都是她们的表哥,两人谁也不服谁,从小斗到大,也从小玩到大,如今裴何两派剑拔弩张的,她们俩的关系反倒亲密起来了。
听何霜成说道:“皇帝的毛病,只有我太后姑母还在自欺欺人,她总想着从你我中挑出一个皇后来。
大长公主疼你,没舍得让你跳火坑,我爹却不管我死活,我如今不自救,可就得进宫去当活寡妇了。”
裴阿娇说:“那你真决定好就选萧珩了?”
何霜成说:“满长安的世家子弟,我眼里看着,耳里听着,再没有比萧珩更好的了。
长相和性情就不必说了,他父亲是益州牧,权重西南,我嫁给他,去到了成都,迢迢千里的,我爹可就管不着我啦,那样的日子,想想都惬意。
你也该抓紧了,过了年你可二十了。
因咱们俩好,我才这么说,你可不能生气。
长安的贵女里,如今有比你还老的姑娘吗?他陈留王还不娶你,是存心要人笑话你不成?”
裴阿娇说:“别提了,太后娘娘原答应我的,说好了等我把我二表哥从陈留封地叫回来,就给我们俩赐婚的,如今她老人家尽只是推脱这事。我二表哥也在生我的气呢。”
何霜成问:“陈留王殿下他生什么气?”
裴阿娇说:“因我的项链被偷了,我处置了两个乡下人,我二表哥就说我不智不仁。
以前我耍耍小性子,他还会哄我,这些日子都不理我了。
早知道他会为这种事这样生气,我当日就不那么冲动,如今后悔也晚。”
何霜成说:“这有何难办?你把给我的合欢酒分半瓶去。
你不是说喝了这个,就是柳下惠也做不成君子。
等你和他有了夫妻之实,他还能继续拖着不娶你吗?”
裴阿娇道:“我可不敢,我二表哥和萧珩可不一样。
我二表哥看着也好说话,其实心里刚硬得很,我真给他投喂这种催情酒,怕他过后弄不死我吗?”
何霜成不禁有些疑问,道:“为什么说他过后会弄死你?他得了便宜还要卖乖?莫不是你这合欢酒不好用?”
裴阿娇道:“哎呀,陈留王殿下的脾气你不晓得。
太皇太后也常说他犟的,得顺着毛捋,不是他自己情愿的,谁也没办法。
近来就连我母亲也说了,我这个二表哥和我舅舅越发像了,惠帝看似温和,其实乾纲独断,我二表哥可不是能让人摆布消遣的。
我和他一同在太皇太后膝下养大,比别人是不一样,你们外头看着,我娇气任性,好像他拿我没办法,其实我也只敢在小事上放刁,他一个男子,自然让着我。
我也是向来顺心,一时给大意了,如今为两个贱民的性命,他冷下心肠待我。
我等着过几日他生辰,多多买些鱼鳖陪他去放生,挽回一下,哪里还敢去捋老虎须。
你别小瞧这酒,当日番僧进献的就三小玻璃瓶,一瓶倒出来也就三小杯的量,珍贵着呢。
只要小半杯,贞烈女子变□□,志诚君子变□□。
我母亲锁在柜子里,剩下两瓶。
此物不是你我闺中女子能够知晓的,我可是冒着被打死的风险偷一瓶来给你,为你终身幸福的份上。”
江芷若听到这,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前世萧珩应该就是喝了这催情的合欢酒才着道儿的。
彘奴低低说了句:“小妹,你藏假山里躲好,我把人引开你再出来。”
彘奴说着从地上捡起了一块石子,攀上假山去。
江芷若听见砰朗一声,能猜到是彘奴用石子把那瓶合欢酒打碎了。
又听见裴阿娇和何霜成在大声叫唤人。
“哎呀,我的酒,哪来的狂徒!”
“快来人,捉贼!”
彘奴原打算把人引开,他翻墙出去,江芷若趁乱自行出观,这事就了结了。
不巧李照听闻玄都观的腊梅开了,也到此来游赏,迎面撞上了,事变横生。
假山洞里的江芷若远远听见有纷嚣腾辨之声。
“打打打。”
“拿拿拿。”
“绑起来,别让人跑了。”
江芷若顿感不妙,忙循声过去,就看见陈复倒在地上,用双臂抱住彘奴左腿,双脚钳住彘奴右腿。
陈复打不过彘奴,刚一交手就被彘奴掀翻在地,但陈复就势这么死死卡住他左右两腿,彘奴寸步也迈不开来。
一旁有不少人或拿着绳索,或拿着武器,但彘奴满脸杀气,也没人敢轻举妄动。
李照认得彘奴,他下意识四下张望,不一会真看见江芷若走了过来,李照的眼睛都亮了。
江芷若远远在人群里也先认出了李照,不由暗道晦气:“事不谐,又是他来破坏,这一世怎么三番四次遇见他,真是冤家路窄。”
江芷若没好气地瞟了李照一眼。
是熟悉的臭脸和白眼,男人是有几根贱骨头的,李照见她如此,反倒更乐呵了,嘴角不由上扬。
纷乱中,裴阿娇没发觉李照的异样,兀自道:“二表哥,这贼子乱闯,还把我的酒打碎了,快把他捆起来。”
那一群人有观中的,也有外来的游客,把彘奴围了一圈,江芷若进不去,不耐烦道:“让开。”
江芷若此时的口吻算得上是恶劣,可闻言转头的人瞧见是个绝色女子,不由都呆傻了,纷纷把路让开了。
江芷若上前,傲然向裴阿娇道:“你的酒,是我叫他打碎的。”
裴阿娇见来人长得比自己美貌,心中已然不悦,而此人的态度竟又这般不逊,真想立刻着人拖下去打烂她嘴。
又听江芷若说道:“我是萧珩的妹妹,我今日来玄都观赏腊梅,碰巧听见你们两个在密谋。
说是要给我哥哥萧珩投喂什么催情的合欢酒,所以我才要把那见不得人的东西打碎。
刚听你们说清河大长公主的柜里还剩有一瓶,人证物证具有,不如你我去告官,我们去京兆尹前分辨一二?”
裴阿娇大喊:“不可以!”
何霜成则大喊:“你住口!”
围观的一众人等见此,还能有什么不明白。
江芷若冷笑道:“何小姐,你别枉费心机了,你用下三滥的手段逼得我哥哥就范也没用,我哥哥他是不会喜欢你的,你一个姑娘家不识人间有羞耻事的吗?”
何霜成的脸涨得猪肝似的,这个自称是萧珩妹妹的女子竟当众把这种事披露出来,她以后还怎么见人?
何霜成捂着脸哭着跑开了,裴阿娇忙追她去。
喜欢一个人,有时反倒会对她产生一种求全责备的心情来。
李照审视江芷若,淡淡道了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萧孟瑾素有温良之名,怎么他的亲妹子这般牙尖嘴利?”
淑女静默为贵,裴、何两人虽有错在先,但江芷若也不该当众揭人阴私,一点余地不给人留,不但有失大家风范,心肠也狠辣了一些。
江芷若怎么会听不出李照的弦外之音。
若不是为设计脱身,她又何尝愿意说这种尖酸刻薄的话。
可她说了又怎样,前世何霜成辱骂她的那些话,可比这些要难听一千倍。
当时她家人都不在了,李照也不要她,她无家可归,权衡利弊,只能唾面自干。
说来前世她和何霜成的命运颇为相似,李照不喜欢她,萧珩又何尝喜欢何霜成。
何家满门抄斩,萧珩却护住了何霜成,何霜成仍是他萧珩的妻。
反观李照,他是怎么对待自己的?他不不管不顾她,把她丢在了通谷死地。
前世李照当了皇帝,她在益州也曾听闻他所颁布的许多仁政,北朝人说他爱民如子,有他父皇惠帝遗风。
就是今世对那对茶水铺的平民夫妻,他也有慈悲怜悯,他为他们的死责备裴阿娇。
他对别人都好,为什么独独对自己那样坏?
江芷若泪流满面。
李照错愕,她怎么又哭了,刚刚不还气势汹汹的,就为自己说了她这么一句?
陈复早已放开了彘奴,也把围观看的人都轰走了。
江芷若默不作声,拉着彘奴要走,陈复伸手拦截去路。
江芷若早几次就认出陈复的。
前世李照也是八抬大轿迎她过门,他们拜过天地,饮过合卺酒,可她死后,可不就是这个陈复,唤她为“江姑娘”。
委屈在这一刻又叠加满了,江芷若望向李照,恨得死咬着下唇,身子发抖着,眼里交织着愤怒、哀怨。
不是错觉,她真的是在恨他,可究竟是为什么呢?
李照也不好受,阴沉了脸,挥把手,示意陈复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