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英元年,冬。
上京西市某处院落。
虞冰妍将膊上的衣袖向上捋了捋,弯腰拾起桔槔,动作熟练地向下压了几下,脚下旧桶里的井水立刻满溢起来。
她站起身,用冻红的左手掖了掖鬓角的碎发,然后一鼓作气将井水全部倒入一旁的木盆中。
木盆里放着浣洗过的衣衫,投干净,再拧了几下,最后一件件晾在头顶的麻绳上。
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了数日。
她抬起头打量这院子,这院子实在太小了,一转眼就能将每个角落扫个干净,尽管这么针尖似的一片地方,可虞冰妍依然知道外面布了三人蹲守。
她站在原地,目光无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正在这时平日里锁紧的院门突然被打开了。
一位年轻公子走了进来,公子身形高挑,相貌出众,穿一身贵气逼人的浅灰绸袍,戴黑色襆头巾。
见虞冰妍站在院中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上前心疼地握住了她的双手,‘责怪’道:“不是说了多次了,这些粗活都放着,回头咱家请人来干就是了,这寒冬腊月的,姑娘家的一双嫩手浸在冰水里,岂不冻坏了?”
虞冰妍望着公子清丽的眉眼,胃里突然一阵痉挛,和之前很多次一样,胸口的秽气一阵阵地上涌,她很想弯下腰吐一场,可心里清楚,已经两日未曾进食了,即便是弯下腰也根本吐不出什么。
只是到底身体不舒服最先体现在脸上,就这么一两句话功夫,她的小脸变得煞白。这可把眼前公子心疼坏了,拉着她进屋,扶她坐在床边,又翻箱倒柜,最后找出来仅剩的一小罐白色乳膏。
掀了盖子,放到鼻翼下闻了闻,皱眉道:“是这个东西不假,但到底这院子许久没有住人了,东西也不大好了。”
转身坐回到床边,将虞冰妍双手放到自己膝上,取了豌豆大小的乳粒,涂抹到虞冰妍手背上,又用自己的指腹将膏子一点点揉开,边揉便道:“咱家这次实在是走得匆忙,身上倒是带了不少金银细软,只那日宫中闲杂人等太多,也没法顾全到你姑娘家用的东西。这几日前任锦衣卫指挥使又带了不少人在城中挨家挨户搜查,咱家的人也没法出去给你采买,实在是委屈你了。”
又和她保证,“但你放心,等过了这一阵,稽查松懈下来,咱家便想法子带着你出城,咱们一路往南,回咱家家乡去,那里山清水秀,咱们又有使不完的银子,购置它十来间上好的铺子,咱家来做老板,你来做老板娘,定然能过得很快活的......”
虞冰妍像是被抽了魂一般,不动也不接话,只静静抬着头望着屋子门口旁边那株已经调零地差不多了的黄竿竹,冰冷的脸上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厌弃。
终于抹匀了,公子将白罐盖好放下,从怀里掏出来两张贴饼,递到虞冰妍手里道:“这几日街上的人多得离谱,咱家也不敢去太远的地方,今日只能买到这个,你先将就将就,等明日.....”
手中的饼子突然被打落,公子晃了一下神,就见对面的女子像是突然活了过来,面上委屈至极,站起身看着他哭诉道:“明日,明日,天天都是明日,我当日应了做你对食时你答应过我什么?”
她目光紧盯着他,似饱含情意般指责道:“你说你定然会好好待我,即便给不了我其他夫人可享受的快活,但也定然会让我拥有其他夫人少有的殊荣,你会让我尝尽百味,让我享尽这世间荣华富贵。这才过了多少好日子,我们便要委在这间破院子中过活了吗?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梁英心里实则是怪虞冰妍现在太过大胆,仗着自己对她宠爱便没了尊卑,可不知为何,听到她提到‘你的对食’几个字,心下本能地跳了几下,又是心疼又是欢喜。
这小小女子是当真拿捏住了自己的七寸,也罢,谁让自己对这一捧心肝先上了心,当即站起身搭在她双肩轻声细语安抚道:“乖!心肝,别生气,咱家记着呢!都记着呢!近日实在是稽查太严,这新皇刚刚御极,各处势力盘根错节,再过一段日子,再过一段日子就好了.....”
可虞冰妍似乎完全听不进去,拨开他的手又哭又闹,“自打我跟了你,院子外面多少流言蜚语,这么长时间我连一次院门都没出去过,你一派人来接我,我便立刻丢下一切跟着你逃,结果城门排查,你连带着我出去的本事都没有。你不是说你与新皇有些交情吗?敢情你一直都在骗我,不过兵变而已,你便急匆匆逃出宫,现下弄的你我二人这般狼狈,如同丧家之犬一般,呜呜.....”
姑娘家哭起来好看,他的心肝哭起来更是如花愁露泣,梁英砸吧了一下嘴,尽力压着下半身窜起来的火,上前好商好量地哄她,“我的心肝宝儿,咱家怎会骗你。”并指起誓道:“咱家说的一切都是真的,这皇宫可不是闹着玩的地方,一个说不好,说掉脑袋就掉脑袋,这闹着攻城那会儿,谁也说不好上面的位置谁来坐,咱家若不跑,只怕此刻早不能同你站在一处了。”
“至于新皇,咱家是委实没想到这最后坐上皇位的人竟然能是她,咱家同她确实有些旧情在....”
“那你便去求求她。”虞冰妍打断他,略带了几分傲劲地拿眼神瞥他,“你整日说让我好生跟着你,定然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可咱们回乡算享得哪门子的荣华富贵?这乡里千好万好,能有上京更好?你本是新的掌印大监,连曹盛都被你比了去,在这上京,又有新皇做靠山,呼风唤雨,不比去那劳什子的乡间更逍遥滋润许多。”
“话是如此说。”梁英似乎真的起了心,喃声道,“可我虽与新皇也交过几次,她的性子我实在是拿捏不准....”
“那就去使了银子打听清楚,若她当真对你有所不满,这会儿想必早满上京贴了抓捕你的海捕文书了,可我听你的人讲,现在街上虽然稽查的人多,但到底无一个是奔着你来的,你又何必这般如惊弓之鸟一般,草木皆兵。”
梁英想了想倒也是,这几日街上是布满了兵士,他自是心虚,怕是新皇派了人来抓他,所以未敢上前细细打听过,但确实这街头巷尾并无一张海捕文书,可见新皇也是不想过分清算的。
他当日帮过新皇,怎么说新皇都不该在初初御极之时便对他赶尽杀绝。
或许,他可以像虞冰妍说的这样,出去博一把,若赢了二人后半辈子继续风光无限,若输了,大不了那时再想法子逃回乡。
他也做了一段时间的掌印大监,这朝廷还真有几个能说的上话的人,这就出去使了银子打听打听,看看新皇眼下对旧朝的宦官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当即说好,“我这就出去打听,只是你一人在家,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虞冰妍竟一改常态,上前握住了他的手,柔声道:“老爷尽管放心去外面谋事,我在家里会照看好自己,也会守好门户,静待您归来。”
有了她这句话,梁英立刻觉得斗志昂扬,眼里煜煜泄出光来,“那好,趁着天色不晚,我这便出去找人探听。”
待他走后,虞冰妍抬袖擦干净眼角的泪,脸色立刻冷了下来。她倒是没有离开,站在原地盯着空荡荡的屋子,定了许久,恍若三魂去了七魄。
一瞬后,突然鬼使神差一般走到了门口的面盆架前,漠然看着水中倒影出来的自己这张脸。
还是那般清丽秀美,如同玉石般晶莹剔透。
看着看着,猛地将双手朝盆中按了下去,两只手在水中拼命地揉搓,她的一张脸在水中也渐渐变得扭曲,一下,两下,三下......直搓了数十下后,这才胸口起伏着将双手从水中捞了出来。
原本洁白绵软的双手已被搓得通红,仿若出血一般,她目不转盯看了许久,突然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等她醒来,望了一眼窗外,已是华灯初上。
这会应当宵禁了,梁英多半不会回来了,虞冰妍焦急地在黑暗中摸索,怎么就晕倒了呢?
她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她要快些,一定要再快些!
趁着梁英还没回来。
她起身走到床边,将窗帷撕成略粗的条状,一条拦在西窗下,另一条拦在门前,又将面盆架和屋内仅存的一张方桌推到门后几步远。
待做完这一切,她凭着记忆走到床头的小几旁,将烛台里的蜡烛取出来丢到一旁,而烛台则倒过来被她握在了手里。
她看了看,选了距离门边最近的一个角落,一只手拉住提前绑好的窗帷,将门开了一点点缝隙对着外面大声叫了一声。
女子声音尖锐,尤其在夜间,更是明显。
很快院内和后墙传来急促杂乱的脚步声。
和她料想的一样,后窗最先有人跳进来,因为她白天留意过,知道这名看守就守在西墙外,西墙距离这间屋子的后窗最近。
只听‘哎呀’一声,跳窗进来的人被窗帷绊倒,紧跟着撞到了床框上,又重重砸到了地面。
下一瞬,门也被打开了,“夫人。”来人唤她。
虞冰妍一使劲,来人却是膝盖一软,身形一晃,倒下去的瞬间,嘭的一声额头撞到了方桌上,被磕了一下。
急匆匆想站起身,不料方桌旁边便是面盆架,一脚又陷入了架子中间,甩了几次,怎么也甩不开。
他后面还跟着一个,自然没有上当,绕过他便想朝着屋内来,只是屋里实在太黑了,他方一进来,眼睛没有完全适应,光线受阻,尚未完全摸索清楚方向,脖颈便狠狠挨了一下。
侧过头,见黑暗中小小的女子高举着烛台,双臂颤颤巍巍,烛台尖滴滴答答有液体落在地面,不用想也知道是自己的血。
心下惊悚,头一歪,立时便倒了下去。
这一年多,虞冰妍早习惯了在黑暗中生活,不用掌灯也能轻松分辨出脚下的路,她拼了命似地朝着院外跑。
一间屋舍,两间屋舍,三间屋舍.....
一颗心砰砰直跳,几乎要破腔而出,膝盖也一直发软,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停下来,也根本不能去求任何一个附近的百姓。
梁英既然能带着她藏在此处,那这周围的邻居定然都收过他的钱银,这些邻居根本不会帮她,只怕见到她还会帮着梁英将自己抓回去。
所以她只有逃,逃得远远的,对,往光亮最大,最多的地方去。这个时辰了,还亮着灯的,定然不是寻常百姓,只有酒肆和官府,甚至赌坊等地。
官府自不必说,酒肆和赌坊等地,能将生意做得这样大,背后自然少不了和官场上的人打点。
她只要寻到任何一个官宦人家的,哪怕只是个下人,也有机会逃脱。
直到此刻,她才知道即便在上京生活了十多年,她依然对这些小巷没有丁点熟悉之感,只觉得今夜这条巷子出奇得长,长到她以为自己这辈子都逃不出去时,突然转弯处传来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响。
后面就是两名看守紧随而至的呵斥声。
她几乎要将嘴唇咬破,跑啊跑,终于眼前的光亮越来越大,她听到前面传来熟悉的呼唤声。
像是在叫自己。
她心下想,自己一定是跑出幻觉了,居然听到了师兄和哥哥的声音。
“冰妍。”再一次,她抬起头,终于确信这声音不是幻觉。
脚步骤然而停,她看到面前一小队人马,为首的不是自己师兄蒋兰煦又是谁,再往旁边一看。
“哥哥。”刹那间所有的委屈都在此刻倾泻而出,“哥哥。”
她唤出口,脚下一软。
虞楦早已下马,上前扶住她,哭得泣不成声,“妹妹。”
早有兵士上前将追赶的人尽数抓了起来。蒋桓脸上也满是心疼,柔声道:“你莫怕,我们这就带你回家。”
半月之后,朝廷旨意终于下来了,虞冰妍在蒋桓陪同下来到狱中见梁英最后一面。
梁英坐在地上,发尾皆乱,他颤抖地扶着起身,“阿妍。”他唤道。
“把门打开吧!”虞冰妍朝蒋桓道。
蒋桓劝她:“若是不愿,不必为难自己。”
虞冰妍扯了扯嘴角:“最后一面了,又能为难自己到哪去。”转过头,“我无事,师兄到外面等我吧!我同他说说话,很快便出去了。”
蒋桓看看她又看了一眼梁英,吩咐一旁狱卒将牢门打开后,便带着人走了出去。
梁英早已被废了双脚,即便能勉强站起身,也无法使力行走,对虞冰妍也没了任何威胁。
只见重新着上锦衣华服的女子抬脚进门,目光从牢中每一个角落扫了一遍,点点头,“还算干净。”
梁英看到她很是欢喜,不停叫着她的名字,“你能否靠我近些,我想.....想再好好看看你,摸摸你,咱家已被新皇下旨,很快便要去了,临行前唯一放不下的便是你,夫人,你靠过来写可否?”
虞冰妍收回目光,落到他身上,竟真的向前走了几步,脸上甚至浮现出几分浅笑,温柔的话从樱唇里一点点泄出,“多日未见,老爷一切可好?”
“好。好,见到你便好。”梁英手上带着镣铐,抬手时与牢栅相撞,铮铮作响,他试图将手抚上心肝的脸,期盼的光芒聚拢在他的眼中。
眼前女子似乎更温柔了些,含着的笑似蜜糖一般,梁英渐渐迷离起来,那感觉似乎回到了从前。
突然眼前像是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他的胸口被狠狠撞进了什么,一阵钻心的疼,让他几乎瞬间就要倒下。
他低下头这才看清,是匕首。
一把锃亮的匕首捅破了他的胸膛,鲜血顺着刀尖滴滴答答落到地面,他的脑袋嗡鸣,微微张开了嘴。
是他的心肝,他皱了皱眉,很想问一句,“为什么?”
可是还用问吗?他的心肝杀他,又能为了什么?
他后背靠着牢栅,慢慢慢慢滑了下去。他很想再同虞冰妍说一句,我对你是有几分真心的,他不想就这样死掉,可是他太疼了,身体的痛意让他渐渐没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