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明月有抑郁倾向,这是乐诗影在临睡前的猜测。
熄灯的宿舍并不黑,厕灯明亮,厕所里有音频的声音,走廊上有学生会敲门提醒的杂音。乐诗影借着走廊上的声控灯,看着对床紧闭的床帘,她看不见里面的一举一动,但是她能够猜到,代明月今晚受了这么大的刺激,通过赏景多半是疏散不了的,失眠是难免的。
慢慢地,她给自己提问,睡不着的代明月会想什么呢,还会想去看星星?
但乐诗影想到了代明月在楼顶上对她亲口说的那句话,不由得胆寒心惊。
她坐了起来。
枕边的手机突然“叮咚”一声,乐诗影转头看去,是闻今月给她发来的消息。自大学开学,闻今月从没有在手机上联系过她,他只会在公寓门前堵人。
闻今月虽是社恐,但记忆力强于多数人,他还记得代明月的模样,也记得乐诗影和她一个宿舍。因为两人是同时离开军训场地,代明月在操场上嚎的那一嗓子附近的学生全都听了个一清二楚,闻今月自然也不需要打听。他在询问乐诗影情况后顺带关心一句代明月。
虽然闻今月并不知道代明月存在心理障碍,且这障碍还是乐诗影猜的,但她仍觉得这有点儿同病相怜的意思。她没有多说,只是把事情的原因归根于代明月与父母拌嘴。现在想来也确实如此,电话那头,代明月父亲的语气让人听得格外躁狂,满满的像是滂沱大雨劈头盖脸的压迫与窒息,一个好人尚且倍感烦躁,何况十几年来的代明月。
话说回来,若代明月真的有心理精神疾病,与她的家长脱不了干系。
一时间,身边突然出现两个比正常人多了点儿小心思的人,乐诗影觉得有些稀奇。她也知道在这世界上,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些精神方面的疾病,但像闻今月这种程度的病人并不是说遇见就可以遇见的。显然,代明月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更像是在压抑自己。
乐诗影想到了已经去世的姜昭然。
姜昭然的抑郁倾向要稍好些,她愿意和别人倾诉,愿意努力握住自己这条命,要非说的话,她的抑郁其实不算抑郁,顶多算是糟糕透顶的情绪。但她的去世既非必然也非偶然,如果没有姜文斌的逼迫,她现在也是一名参与军训的准大学生。但话又说回来,即使没有姜文斌的逼迫,她的抑郁情绪得不到良好的治疗,往后经历的每一件事都可能是引发她自杀的导火索。然,不良的情绪得以宣泄才能转危为安,至于如何宣泄,要配合病人的想法。
乐诗影不想让代明月蹈袭姜昭然的路,这么漂亮的姑娘,就应该做最耀眼灿烂的花。
活着,才是最漂亮的。
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闻今月,闻今月支持她的同时,自己也提出一个再卑微不过的意见,让人听着有些心痒。
“能不能别忘记我,”他打字的速度非常快,但乐诗影猜测,若是他说话的话,那声音肯定一如既往的小,“乐诗影,我也是病人,请你别忘记我。”
她坚定地回复两个字:不会。
闻今月是她接触的第一个在精神或心理方面的病人,纵然他的病情变化多端,让她如坠五里雾中,但人对首次了解或获得东西都格外怜悯与珍惜。
闻今月是她在精神世界的窗,是让她拨散浓厚迷雾、穿透腐烂心灵的光。
他是她与疾病之间的桥梁。
往后,在代明月默认的情况下,乐诗影成为与她形影不离的伙伴,军训期间的代明月一如往常的孤僻,是乐诗影不顾众人的目光坐在角落陪着她,即便两人没有几句话题可聊。
人心都是肉长的,日复一日地靠近与陪伴,让代明月对乐诗影第一次提问道:“活泼的蜜蜂都会去找最绚烂的花朵,你为什么要陪着沉默寡言的我?”
从乐诗影打算陪着代明月开始,她就想过代明月会问她的各种事情,其中不乏这种看似矫情的问题。乐诗影也想过说一些煽情的话,但这些话对于心思异常敏感、感受极度缺失的代明月并不适用,反而觉得这是别人为她的一种付出,她会和闻今月一样怕添麻烦。
灵光一闪,她想到了更好的回答。
“我有一个朋友,她叫覃明霜,还有一个朋友,他叫闻今月。”
他们的名字各取一个字就是明月。
代明月点头,听懂了她与二者之间的关系:“所以你看到我,就想起了他们。那他们一定对你很好、很重要。”
很好是必然的,毕竟是好朋友,但是很重要这三个字有着太深的含义,谁也不敢说谁对谁是重要的。可冥冥之中乐诗影竟觉得他们对自己真的很重要。
“闻今月这个名字很耳熟,是那晚抱你的那个男生吧?”代明月语气平淡无波澜,“他真的不是你的男朋友?”
难得她对某个话题感兴趣,乐诗影也不藏着掖着装作不好意思,而是坦诚地告诉她自己与闻今月就是再正常不过的同学关系。既然牵扯到闻今月,她也毫不隐瞒当今闻今月的情况,以他的病情为切入点,若是真如自己猜测的那样,代明月交谈起来也好多放一份心。
“社恐,是社交恐惧症吗?”代明月果真被这话题吸引,“这样的心理疾病在大学这种环境里是很难生存的吧。”
大学毕竟算小半个社会,来自五湖四海的学生总得有那么几个要相识,人是群体动物,独处一方委实不妥。
乐诗影不甚了解闻今月的情况,但从覃明霜的口里,她得知其不太乐观。可开学这么久,乐诗影从未见过闻今月因为处理人际关系而失控的样子,相反他与舍友相处还不错,且军训本就不需要拉帮结对,一个人完全应付得来。
忽略曾经高考的事情,乐诗影轻声道:“他现在其实还好,等渐渐融入群体,这种恐惧应该是会消退的吧。”
代明月对此不置可否:“心理病是一个人的内战,得看他如何应对。”
她说完后,又开始陷入沉默,独留乐诗影品咂着她刚才话中的含义。
代明月只字不提自己的事情,乐诗影也不会没眼色地去深掘别人心中的秘密。只是她很好奇,每次代明月不说话时都会抬头看着远方,那里好像飘荡着什么,让她不忍移目。
鬼使神差地,她问:“看什么?”
已近黄昏,白茫茫的云彩像是车尾气,一团团地排在灰蓝的天空。这是再正常不过的景色,完全看不出有任何稀奇,可代明月就是这般执着,像个被风吹日晒的朽石,眼里无光,就仰着脖子伸着脸,盯着眼前不放。
时间过得太长,乐诗影以为她不会回答,刚要同她一样沉默一会儿,等着教官吹哨集合,但耳边拂过风一样轻飘飘的话让她有些毛骨悚然。
“天上飘着的,有我的灵魂。”她又看向周边的树,“我的身体好像全部分离了,变成世界中的一花一木、一草一树,世间万物都离不开我。我真的要说世界太美了,我爱它。”
乐诗影心中“咯噔”一声,脑海里蓦地想到曾患妄想症的闻今月。
莫非……代明月也是幻想或妄想?
她来不及多想,教官那边的哨子声就尖锐地响彻上空。代明月好像找到了她的灵魂,将其收入眼中,而后转移视线,跟着乐诗影站起,慢悠悠地归队。
军训今日就到此结束了,晚上没有晚练,学生们获得了休息时间,只为明天的排练汇演做好充足的准备。
过了明天,军训就真正结束了。
乐诗影在解散的第一瞬间就去找代明月的身影。她的身旁,代明月正低头捶着胸口。除去紧蹙的长眉,她的脸色看起来和平常相仿,仔细听,她的呼吸也会比之前快速,有种溺水之人无规律的喘息声,额角渗出的汗水无不是在提醒着任何一个人,她现在情况不对。
“明月,你……”
乐诗影的话还没有全部问出口,代明月就打断了她:“不要跟着我了,这只是短暂的不舒服,我睡一觉就好。”
她说完,在乐诗影紧欲言又止又张的注视下,缓步混入嘈杂的人群。
夕阳越发接近地平线,操场上的人越来越少,乐诗影还站在原地,看着代明月的身影逐渐缩小,小圆点最后拐了一个弯,便彻底消失在她的视野中。
脚踩草坪的窸窣声停在身边,乐诗影不需要转头确认,就知道一定是闻今月。虽然那晚在手机上表明自己不会有了新友就忘记故友,但这两日她大多数时间陪着代明月,除去偶尔与闻今月吃一顿饭,倒还真觉得把人给忽略掉了。
她转身,不好意思地看着没有任何怨言,只是略带疑惑地看着她的闻今月。
“人都走了,为什么还站着?”
乐诗影摇头。扪心自问,她也不清楚为什么一定要站在这里,若是害怕代明月出意外,悄然跟在其身后无疑是个最好的选择,可她没有那么做,而是就单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这荒凉的草地上。但下一秒,她用稍显调皮又愉悦的态度补偿道:“没伴儿了,等你。”
她很少这样说话,因为这并不是她的风格,这种有些俏皮的模样只单会展现在非常熟络的覃明霜面前,面对闻今月这样的异性,她还是太过于矜持。
果不其然,这句话让闻今月很受用。
依旧是往日一样的模式,闻今月张口就问她今晚的晚饭要吃点儿什么,同时他又补充了一句,最好多吃一点儿好的,那样明天的汇演才会更有力气。
“到时候我们可是竞争关系。”乐诗影笑道,“你说你们班会得第几名?”
闻今月真诚地说:“我不知道。”
乐诗影见他有些木呆呆,于是扬起声音:“那我们班得第一名啊。”
“嗯,你们班得第一名。”他说。
这话回应得没意思,乐诗影不再跟他斗嘴,噤了声,慢悠悠地走在没几人的操场上。她的心思其实并不在闻今月身上,只一心记着刚才那面露痛苦神色的代明月,以及她没头没脑说的话。她不说话,闻今月也不找话题,两人所经过的路是这热闹世界里最冷清的街,像是被谁施了诅咒,一个两个都怀揣着心事,一个不敢说,一个不想说。
餐厅依旧人满为患,军爷着装的新生穿梭在充满学姐学哥的地方,像是万花丛中长出的鲜绿,亮眼、活力。
乐诗影在点餐的时候,闻今月去角落买来两杯果茶,炎热末夏的一点儿酸甜口,在饭前喝很是开胃。但她落座的时候,前去买饭的闻今月许久未归,以为对方掉向的她站起来环顾四周,最后在同样一身绿的男生堆里看见了他。
她站着不久,闻今月就朝这边抬了一眼,应该是说了有关她的话,那群男生中有人看向乐诗影,最后放过了他。
“你舍友吗?”
许是见着乐诗影没有拿筷子,闻今月回来的时候,餐盘里放着两双筷子。
“嗯,”闻今月低着头摆弄,“还有隔壁宿舍的,他们关系不错。”
这话说得平白像是遭了欺负,有点儿可怜又有点儿搞笑,乐诗影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瞥了一眼刚才的男生群。在闻今月离开后,那群人聊得仍旧响亮,桌上摆着大小瓶饮料,颇有一番把饮料装酒然后不醉不归的气势。这样聚会的场景确实不适合闻今月的存在,他融入不进去也属正常,别人也不能强人所难。
但随后,她突然明白了,闻今月这是在控诉她最近与他生疏——别人关系不错也没有他的份,他想要找她但又不如意。
就在她要收回视线的前一秒,那人群中有一个人又看了过来,是之前与她对视的那个男生,三七分,较白净。
筷子在接触盘子时发出清脆的相撞声,乐诗影回头,看着闻今月也扭头看着他的朋友:“有你认识的人吗?”
乐诗影拿起筷子夹菜:“没有,就是感觉那边挺热闹的。”
“你,”闻今月顿了顿,“是不是不太喜欢冷清清的环境?我记得在高中时你和你身边的朋友都是很活泼的。”
碰到嘴唇的筷子停住,乐诗影凝眸眼前人,只觉得他话里带着委屈。这种委屈不是因她而感到不满,而是一种对自己无能的愤怒和对别人热情的向往。
“可这不是高中,我也不再是那个未成年的小女孩儿。相对于热闹,我更喜欢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起看看书、聊聊天,但这并不是对热闹的否定。”
“嗯。”闻今月低头,不再说话。
社恐的人多半内向又自卑,他们内心丰富多彩,自然想得也多。乐诗影刚才的话引起了闻今月的误会,让他误以为她与他在一起会很无聊,可他又无法改变自己话少的事实,在羡慕别人的同时又对自己产生质疑,从而否定自己。
说实话,与这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