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们五月最后一次见面。
夏城在六月份正式进入夏天，蝉鸣空前盛大，在代替学得昏天黑地的学生提前庆祝他们人生中最热烈的夏天。
康济仍然每周都去圣阳疗养院看望茅以泷；沈一狄仍然受女生欢迎，越来越多的女生在围着她；郁耀清仍然是一个吊儿郎当的公子哥，玩球也玩妞，参观日的风波并没有影响到他；凌誉仍然每天都认真复习自己的错题，用自己的人脉抓凌父的把柄；管佳音的ig仍然在更新与郁钧漠有关的照片。
而郁钧漠每天都会去学校，每次考试都占据第一名的宝座，他仍然是所有女生心仪又疯狂的对象，被骂人渣却依旧有人热烈地喜欢着他，身边仍然只有管佳音，仍然对沈一狄爱搭不理，仍然与郁耀清兄友弟恭。
席留璎的生日在六月六日，高考前一天。
她的感冒持续了一个月都还没有好，虽然已经不再发烧流鼻涕，但仍旧咳嗽。
中午和席谈蔺简单地在家里过了生日，下午席谈蔺要出门办事，席留璎一个人在家睡觉度过时间，做了个梦，梦到了席离芝。
席离芝在梦里祝她生日快乐，说自己为她准备了礼物，就在别墅的小院子里，要她好好找找。
席留璎因此惊醒。
醒来一身汗，被子上、衣服上都是。
她一边咳嗽，一边拿床头柜上备的水，一饮而尽，杯子放回柜子，双手撑在腿边，在床上静坐了好一会儿。
起身，穿拖鞋，随便地拨了拨长发，白瓷般细嫩的指尖穿过漆黑的发丝，表情淡，穿着吊带与短裤，一双长腿匀直，从储物间里找出工具，开门，站到院子里。
阳光淋在她身上，她没有做任何防护措施，就站在院子正中央。
席离芝没有告诉她礼物放在哪里，她总不能把院子每块地都翻一遍。
“……”
席留璎就漫无目的地开始刨。
她的外形一看就是浸泡在财富与爱中长大的小公主，是两大家族捧在手心里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现在却披头散发地蹲在院子里。
刨土。
而她干得不亦乐乎。
一直干到傍晚，太阳要下山，岌岌可危地挂在远山山顶的尖尖儿上，半片天空都被染成橙黄色。
席留璎满手满脸都是泥，明知道那只是个梦，却还是卯足了劲把整个院子都翻了个遍，甚至把拖鞋脱在小路的石板上，光脚站在土里。
什么都没找到。
她难免情绪低落，喘着气起身，手上还拿着铲子，一层干土唰唰唰落到地上，几块砸到她脚背，炸开花。
“……”
席留璎不想放弃。
她想再次蹲下去时，忽而闻见一股檀木香。
檀木香。
是他来了。
她后背与头皮都一层发麻。
转身，以这种极其狼狈的状态面对站在院门外的郁钧漠。
他眼神里有惊讶，也有笑意，她快速捕捉到这一点，眨眨眼，忘记这时候他们俩是不应该见面的，也应该不与他说话。
她别开脸，因自己的狼狈难为情。
郁钧漠语气很温柔，带着笑意：“你在干什么？”
“明天高考了你还笑得出来？”她立刻反呛。
呛完就后悔。
她不该这样把情绪外放。
“可今天是你生日。”他说这话时推开院门，往院子里走了，她才发现他手上提着东西，“你没规定生日也不能来见你。”
她站在那儿，抓着铲子的手很紧，身子没动，由他靠近。
“你在挖东西？”
不回。
“嗯？”
还是不回答。
郁钧漠把袋子放石板上，踩入被她刨得一片狼藉的土中，拉她胳膊让她和他一起躲进圣诞树的阴影当中，晒不见太阳也叫人看不见：“这样别人看不见。”
“……”
不知道为什么郁钧漠这个人总能戳到她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是刚来这里，人生地不熟时，被所有人用不好的眼光看待时，他为她买了一袋家乡特产。
是他送的礼物，不是他认为的好、贵，而是她所在意所珍视的东西。
是发烧时她一个人在家，他知道不能见面，就一直在门外站着、守着。
是像今天这样，姐姐去世后她独自过生日，哥哥又要出门，因为一个梦和土地犟一下午没有成果，筋疲力尽时，他来了。
他懂她。
但有时候他又不懂她。
这一个月她很思念他。
所以席留璎抬头看他。
他干净得很，穿的是白色T恤，裤子也是白色，戴一顶黑色棒球帽，背后裹着夕阳，就算只露出下半张脸也帅，尤其是嘴角漾着一丝丝笑意时最帅。
她感觉心跳有些快了，移开眼，轻声：“做了个梦，姐姐说有礼物藏在院子里，我来找，没找到。”
胸口起伏，短暂清醒：“你现在知道了，可以走了。”
“高考前不给我加油一下？”
“你的实力不需要我加油。”
郁钧漠扬了扬眉，表示赞同。
沉默一会儿，席留璎抬手臂擦脸上的泥，郁钧漠伸手帮她抹掉，她动作一顿，别过脸。
也是因为这个动作，郁钧漠的声音淡了些：“你哥在查凌誉他爸，为什么？”
终于转入正题。
不知道他是怎么得知的，但郁钧漠就是有这样的能力。所以席留璎不问他，答道：“我不想欠他，这是我给他的报答。”
他沉默须臾。
“选择高考之后动手是为了他？”
她脸转回来，皱眉，看他：“你今天来是为了问凌誉？”
郁钧漠看她，见她脸上有恼意，自己心里也恼，可好听的话就是怎么也说不出来，就是想跟她犟，以此来求证她对他的喜欢、对他的在意是真的，管佳音转告他的，也是真的。
于是席留璎听到了让她火大的五个字：“始终是根刺。”
“……”
她视线落他小臂上。
五月发烧那次她看过他的手臂，也帮他处理过伤口，现在他的小臂已经没有任何伤痕。他没有再自残，认真在生活。
她是高兴的。
但想到之后要做的事，她就高兴不起来了，没好气道：“我跟你无话可说。”
说完她走开了，走到石板路上要附身捡起拖鞋时，他抬高了声音：“如果你还和凌誉纠缠的原因是郁耀清，我希望你停下来。”
她俯身的动作顿住。
缓缓直起身，看他，抿唇。
“……”
夕阳在往下落。
沉默。
沉默。
他的表情不太好，像在做很艰难的权衡与挣扎。
席留璎看见他张唇，在叹息：“佳音说你总是怀疑我对你的真心，我知道我们之间最大的问题从来都不是对方身边站着什么人，是我一开始就利用你在先，是我有错在先，所以以后我会用行动向你证明我的真心。但我不希望你去为我争什么，我和郁耀清已经说好了，以后我不干预他任何事，我会退出那场战争。”
他指的是参观日那件事。
安静了一会儿，她轻轻呼吸着，说道：“郁钧漠，你不可以输。”
他怔住。
她语气坚定些：“我不接受你输。”
“你不该那样冲动。你想和郁耀清同归于尽，顺便替我给姐姐报仇，可你根本不用替我，我不亲手解决郁耀清会很痛苦，你死了我更会痛苦。”
“郁耀清你赢不过。”他皱眉道，“连我都不够了解他，更何况你。我们之间的事已经影响到你了，游轮那次你之所以出事，就是郁耀清在嫁祸沈一狄和裴冀。”
她一愣，随即立刻恼道：“你怎么知道我赢不过？”
他被气笑：“这是重点吗？参观日那事儿的结果是什么你知道，只要不是人命郁耀清都可以让郁家帮他摆平。”
席留璎怒眼看他，不知怎么就注意到他眼下的黑眼圈和消瘦一圈的脸颊。
忽然清醒过来，往后退一步：“我们现在不谈这件事。”
话题转变太快，他开始烦躁，语气有些不太好：“又是高考？”
席留璎听见这语气，蹙眉。
火越来越大。
太阳穴突突地疼，感冒的余热还在影响她，席留璎毫无预兆地拔高音量，冲他喊：“对！就是高考！我不想为你们的未来负责，我已经为你们每个人的债负责了，还要我怎样呢？还有，参观日的事你为什么现在才来和我谈！为什么不立刻谈！”
“我在和郁耀清谈！我不能完全相信他的话所以我还要来和你谈！”他用同样愤怒的语气回她，沉声，压嗓，表情严肃，“我不希望你再像游轮那次一样受到伤害！我知道郁耀清一旦疯起来很难收场！他的手段比谁都狠又比谁都能收烂摊子！”
“那你呢！”她被他气得呼吸不畅，胸口大幅度地起伏着，恨铁不成钢，“你真够蠢的，你真够蠢郁钧漠！十几年！十几年你的谋划，你的算计，你的忍耐，都要因为我全部泡汤吗！”
席留璎因为情绪的激动而剧烈咳嗽起来，咳到直不起身，捂着胸口弯腰猛咳。
他看着她咳嗽。
她狠狠咳嗽了半分钟，再直起身时满脸通红，带着怒意与他对看，继续愤恨地说：“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什么都可以摆平？没有郁家你也可以闯出去？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去当拍海报当模特是为了什么！服表生是要艺考的！但你没有去！大学你不读了是不是！你脑子有问题啊郁钧漠！你他妈神经啊！前途在你那儿狗屁不是吗？！你——”
不等她骂完，他倏然捧住她满是泥土的脸。
柔软的触感猛地袭来，她手上的铲子掉了，“哐当”一声脆响。
他在吻她。
席留璎震惊地瞪大了眼，心跳迅速变快，双手下意识抵在他身上，手中的泥土全都蹭在他的白T恤上，自己的感冒还没有好，意识到这两点后又要收手退后。
退不了。
他吻她时还睁眼看她，见她的震惊与慌乱，见她的退缩，于是腾出一只手护她后脑勺，用更加有力的吻让她闭眼。
席留璎闭眼了。
起初呼吸极乱，在他温和的探索中，她的节奏逐渐慢下来，呼吸通畅起来，生涩地回应起他。
夕阳温暖又美丽，她闭着眼与他耳鬓厮磨时，还能感受到阳光残留在他的后颈还有她的脸颊上，光线的温度逐渐消退，太阳彻底落到山后，他缓缓放开她。
脸热，耳根热，心跳如鼓槌。
他的白T恤和白裤子被她弄得不成样子，她难为情道：“我、我感冒了，你明天会被我影响——”
“不在乎。”打断她。
“你的衣服，洗——”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弄得口不择言。
“扔了。”仍旧打断她。
“……”
“樱桃。”
“我说过。”
“我不能没有你，我的未来里想要有你，全世界我最喜欢你，我更不想你出意外，一根头发都不能少，一寸皮肤都不能掉，你能明白吗？”
他鼻尖抵着她的，二人呼吸交缠。
“我答应你。”说话时，他的温热气息包裹着她，“前途我不放弃，你，我也不放弃。别气了，我错了。”
睫毛连颤。
“……”
她慢慢抬眼，两人离得极近。
对视，眼前朦胧。
“……”
算了，席留璎想。
这时候她什么都顾不得了，面前是她朝思暮想的人，是她全心全意喜欢的人，她没法拒绝。
享受当下吧，至少现在跟前的人实实在在喜欢着她，爱着她，真诚地告白着她，那就放手一搏。
活在这个瞬间。
席留璎抓住他的衣领，郁钧漠踉跄一步，两人身体相贴，唇瓣也再次相贴，她的手臂揽过他脖颈，他的掌心扣住她的腰，亲她时也让自己的脸沾上了泥土，吻得热烈也吻得狼狈。
……
初吻真的让人铭记一生。
因为青涩，疯狂，不计后果。
席留璎是这样认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