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教你的第一课,是并非君王方可成正统。”霍凡替给她一盏茶,“先学会饮茶吧。我要与你展开一场诡辩,如果你能赢我,我就教你。”
“第一问,你觉得如今这天下怎么样?”
“天下盛世安定,然暗潮涌动,学生以为,需要有人来救。”
“很好。第二问,如果让你选择一位当君王,你会选谁?”
“学生不敢!”
“没什么不敢的,只是私底下里问问而已。”
“学生不敢说。”
“很好。这次是认真的了,如果年少帝王和老谋深算的帝王让你择一来选,你会来选哪个?他们都是明君。”
“为何不能不选?既都是明君,何不顺势而为呢。”
“最后一问,若我给你个机缘去外面走走,你是否愿意?”
“弟子不愿。”
“为何?”
“担忧家中不太平,故而不愿。”
“你的家中有霍家军,你可以什么都不用感到害怕。这张请帖符令,是我作为你的师长,赠你的礼,你可以去世家集会了,那里遍布世家子弟,我想你会喜欢的。多交几个朋友吧。”
“学生真的可以去吗?”
“可以,没有人会拦。世家集会的主人我认识,他们在扬州柳郡等你,就差你归位了。切记三点,一,不可对任何人透漏你的真名,二,不可与男子接触过多,三,凡事以安全为主。你的名字,叫谢柳,只不过你在那边,叫解絮。我在行前为你算了一卦,说是大吉,愿你此去可以无往不利,替我侦查一番世家讯息。”
白玉温然,在手掌心里沁着微光,薄凉如水般的质地握起来荧软,它就这样被霍凡轻轻交给了谢柳,渐渐转为一道请帖。
“秘机是墨家的本事,是他们帮我们做出来的。”他的声音很温柔,没有掺杂出一丝一毫的利用之意,反而是对临行的学生的辛辛教导,“谢府我帮你看着,你放心去吧。”
“是,学生领命。”谢柳叩首作揖,“还望先生珍重。”
“傻子,你不知道去哪里,就应下了。”霍凡懒懒笑了起来,“我还有密令要送你,是开门令。菩提城下,以观浮世。盖倾岭寒,遣金还裘。伥鬼燎燎,广言灭之。君怀礼行,朗迹顺张。列规不破,违者名灭。你不妨先背好再去,以及书房阁楼里的书,你得多观。要有耐性,要有恒心,方能成大器。”
“以及,你带面具赴宴,不得用真容示人,不要向任何人透漏你是谁。住宿我们替你安排好了,就当是学堂吧,柳无妄会来指点你的。他会是……”
霍凡斟酌了下字词,道:“第一个来接你的。只是会病弱些,愿你莫要出语伤他。”
谢柳颔首,应了声‘是’。
好熟悉的名字啊。
她默默念着,总觉得好像曾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遂问道:“柳无妄究竟是何许人也?”
许是她听错了,又许是没有听错,好像自墙角上方,传来一声清浅的叹息,又好像无奈地笑了笑。
谢柳刚抬头,就发觉什么也没有。枯瘦的枝干上徒剩下了喜鹊啼叫,十分悦耳。
霍凡似察觉到了什么,警告般地往上看了看,对谢柳道:“一只不该来的鸟罢了,谢柳,他是柳郡的富家公子,但体弱多病,你该多担待些的。”
“是,学生知道。”
谢柳已然知晓这位传闻中藏头露尾的柳无妄已现身在墙角上,做了一回梁上君子。
她在一日夜半中惊醒时,是这位无妄公子向她放了一本经书,里面记载了他年少征战四方到归隐的结局。
柳无妄说,他之前做过谋士,被天下知晓。
他说,他最大的愿望,其实是卸甲归田,和家妻长相厮守,但他的妻子已经死在了战乱里,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他问过她,若她换做是他,会做何种择选。
明明一面也没有见,却对他莫名生怜。
「如果。你是我的妻子,你会对我说什么?」
她出于可怜亦或是心软,还是郑重地提笔写了回信。
「可我并非你的妻子,我不了解她。」
「没关系,你写吧。就好像是我们那边的战士死了,会有战友代替他给老母写信一样。碍于我的身份,没有人敢代替她写信,所以我想请你,来写一封信。或是短短几个字就好。就当是我们之间的交易了。」
谢柳想起来,原来皆是情有可原。
她写了回信,而他护她在世家集会安然无恙。
「寄我夫:
冬日凛寒,不知你在那边过得可还好?听闻大宁与北元一役长久僵持不下……」
「你可以不写了,我明白了。我的妻子死于那场战役,是因为她等我等太久,所以悬梁自杀了。我不该让她等我的,是我对她不住。我与她之间,合该是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家里人却处处阻拦,让我们见不了面。到底是我的错,我不该生在富贵人家的。」
「不是你的错。若是你的妻子,抱歉,是我逾越,我以为她会希冀天下太平,因此她自杀的缘由应不是你,而是有可能有人找上了她。」
「我已经规避了,多谢你的提醒。」
「冒昧一问,你的妻子如今……」
「是真的离开了。不久后你会和我见面了,是出一趟远门,不过你可以安心,我会护你性命无虞。」
谢柳依着霍凡的话而返,霍凡一直目送她远去,才出声道:“你真是疯了。”
“我太想她了。”少年翩然落地,清逸的面容颇为俊俏,“你好像快中蛊毒了。你求我一下,我便可以给你解药。”
霍凡闻言反笑道:“我身为霍家长子,平生从不求人。是我自甘堕落,是我心甘情愿,甘之如饴。你和她之间尽管有婚约,尽管你来见了她多次,可依然不能在一起,这就是你们的宿命。”
“我一直在等她自己选。”容敕道,“可她竟然什么都不想要。”
霍凡道:“我替她算过卦了,她喜欢的人不会是你,但会出现在世家集会上。你机关算尽,算无遗漏,自诩朝堂之上的深水,偏偏败在了情上,和我又有什么差别。”
“我和你的不同,就在于我不会强求。”容敕身姿挺立,端得一派玉树临风,“你连解药都不屑于要,以为这样就能和她在一起了吗?待到情蛊发作,钻心的疼啊。你的记性会远不如从前,到时候我妻回来,怕得被你吓到。”
霍凡忍无可忍地道:“混话!她是我的学生,我是她的师长,何况你们还没有成亲,怎么张口就是我妻。”
“婚约啊,我们有婚约了。”容敕也笑起来,温和地道,“很多话我不敢和她说出口,我是一个很无趣的人。只有权势和金钱可以当赌注,可我发现她什么都不想要,因此我决定放下她了。”
“世家集会我也替她求过姻缘签,每次都是中,就好像我和她之间近一步无法相认,而太远,我放不下。”
霍凡刚想再笑一下他,孰知嘴边骤然吐出了一口血,看得容敕眉头一紧。
“怎么现在就发作了。”
“我能感觉得到,她要醒了。”
霍凡说的时候是笑着的,如释重负,“我等她等了这么久,终于要回来了。”
“我的学生很好……咳咳……”霍凡背过身去,用袖角堪堪擦拭去血渍,“你一定要好好待她,别让她被别的男子……咳咳咳……”
“我从未见过你如此狼狈的样子。”容敕悠然叹了口气,道:“何其短暂的情,却能让你记这么久。情对你来说,究竟算什么?喜欢上敌国的细作,喜欢上一个不该喜欢的人,喜欢……”
“我喜欢的人从来不是细作,而是天定良缘,是我的妻子。我堂堂正正想要求娶来的妻子。”霍凡解释道,“我妻很好,你别说她,阿绣真的很好。”
阿绣是谁来着?
好像曾经许诺她春闱放榜,仕途大成。但她火烧了怡红院,再也没有回来。
拓跋云又是谁?
霍凡抚平犹在作痛的额角,强忍着疼道:“我妻是谁?是不是怡红院里的阿绣?”
忘了吧,忘了也好。
虽然是这样想的,容敕到底于心不忍。
他于是替他圆下了这个谎。
“是,你娶到她了。”容敕道,“三媒六聘,八抬大轿,你们拜过高堂,拜过天地父母,是天生一对,上好的姻缘。可惜她在外面遇袭,受了伤,还在疗养。”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霍凡呢喃着,整个人好像疯了一样,“不是这样的!是我在等她回来,是我在等她回家!我到底……我是霍家的长公子……我不该困在这里的。”
容敕不知是垂怜还是惋惜,声音轻柔地道:“是这样吗?原来你在等她。”
霍凡道:“是我在等她!我现在就去怡红院找她!我偏不信找不到她了!”
扑面而来的酒香让容敕皱了皱眉,他抬靴踏过草地,任猎猎风声扬起,举剑斩断他的青丝,道:“我以安王的身份命令你,死守太尉府。这一缕断发,我会替你带给拓跋云,你和她会见面的,只是不是现在。”
齐齐截散落的发被他收好放进锦囊中,容敕递给了霍凡一个酒葫芦,“里面装的酒,名为醉生梦死。它会让你循环往复地陷入同一个困局,我想留住你,所以……”
“我绝对不会忘了她的。”霍凡举酒一饮而尽,“让我忘了她,不如杀了我。”
“那你该被杀了很多次了。”容敕叹了口气,“我实在未曾想到,你居然真的会喝。我是在考你的心性,想助你借酒消愁,没想到你竟真的动情了。”
霍凡道:“谢府我替你守。但我不会告诉她你与她之间的婚约事。”
“当真狠心。”容敕又叹了口气,“你明知我舍不得告诉她的,先生。”
“我逼你狠心,是想助你称帝,可你居然和她一样,也是个痴情种。莫要,和我走上一条路。”霍凡拍了拍他的肩膀,灌下了整个葫芦的酒,“好不容易说了想说的啊……第二日醒来就要忘了。少不得让我多说几句了,你身为日后的摄政王,当关心的是朝局,而非一己私欲。”
“先生教我的人非草木,岂能无情还作数吗?”容敕道,“她亦是众生,我怎么会不喜欢她。”
“众生,众生。”霍凡醉醺醺地往前走了两步,道,“她也是我的众生,缘何要让我做这个菩萨啊。”
白日吹来的风极其静,又极其柔,就好像一个温柔的师长轻轻拍着一个不知家在何处的孩子。
“我的家呢?”霍凡好像是在问容敕,又好像是在问他自己。
容敕道:“你的家,就在心中,先生。你的道,就是你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