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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睁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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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岚肩头的伤也被太医包扎好,可他面色仍旧如槁木死灰,眼神空洞。

星展上前两步,想要问些什么,却被月台拉住。

月台冲她摇头,眼神看向孟长盈。

孟长盈扶着亭柱站起来,单薄肩膀都要挂不住大氅。

星展蓦然鼻子一酸,方才那么乱她都没哭。

她从小就知道孟长盈是多稳的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可此时,孟长盈眉眼间的疲惫掩都掩不住。

“泽卿。”

孟长盈唤他,常岚木然眼珠转动,迟滞仰面看着孟长盈。

孟长盈轻声道:“你不问,我还是要说的。月台接走了小妹好生安置,乌石兰烈派来的人扑了空,没伤着她。”

常岚原本只有一个哥哥,也死在六年前。而他随孟长盈入住皇宫,才逃过这一劫。

后来日子太难过,或许不是日子难过,是心里难过。

他在街上捡了个小乞儿,做他的小妹。

家里有个人等着他依靠他,好歹还能让人有些活着的盼头。

常岚眼睛慢慢眨了眨。

“我知道。”

他终于不再自称卑职。

乌石兰烈用来威胁的他的借口那样粗劣,有孟长盈在,小妹不可能落到乌石兰部手中。

他从来都最信任孟长盈。

他什么都不必问,孟长盈什么都不必说。

他都知道。

孟长盈也都知道。

他活不下去了。

月下清晖幽幽,烛火在寂静中噼啪炸响。

孟长盈声音愈发地轻,轻到冷淡嗓音听起来近乎温柔。

“我在一日,便会护着小妹一日。”

常岚笑着,模样像极了少时那温润青葱模样。

他说:“我知道。”

孟长盈轻轻点头,走到常岚面前,俯身理了理他打斗中被扯乱的衣襟。

乌黑眼睛似静谧湖泊,包容万物。

“泽卿哥哥,我放你走。”

少时,没有主子,没有娘娘,她只唤他泽卿哥哥。

如今,是他对不住她。

这条路太难太难。她比他厉害。

他已经撑不住了。

“雪奴儿,转过身,闭上眼。”

常岚笑眼含泪,轻柔推开孟长盈。

“百年之后,我等你的捷报。”

雪奴儿是孟长盈的乳名。

她体弱畏寒,每逢落雪总要生病。父母亲拳拳爱女,想着用雪奴儿的诨名压一压这命格,让冬雪放过这孩子。

母亲和外祖父亲手锻了一只如意云头金玉长命锁,上面刻着“康健喜乐,百岁无忧”。

长命锁她从不离身。

只是雪奴儿的小名,母亲死后,再也没有人叫了。

孟长盈别过脸,闭上眼睛,垂在身侧的手掌细微颤抖。

寒夜剑光闪动,滚烫血液打在她的裙摆。

孟长盈眼睫一抖,牙齿咬住嘴唇,用力到口中漫出血腥气。

耳边星展一声凄厉的长呼。

“泽卿!”

兵荒马乱,声音和脚步声纷至沓来。

孟长盈眼睛还紧闭着。

或许是一刻,或许是许久。

孟长盈告诉自己,她要睁开眼。

她要亲眼看着这一切,要清楚记得这一切。

要想记得胡人称帝那日,外祖父沐浴焚香,齐整衣冠悬梁自缢。

要像记得孟家三族七百五十一口人,高悬在法场的残破头颅。

她要看见,要记得。

孟长盈在心里这么说,所以她用尽全部力气睁开眼。

可就在睁眼的那一瞬间,一只温热干燥的大手覆盖住她眼睛。

“别看。”

耳边是惨痛哭嚎,鼻端是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冷夜凄凄,可身后是高大带着火热温度的强健身躯。

孟长盈恍惚一瞬。

但只一瞬,她便拂开那只手,力道不容拒绝。

万俟望只好收回手。

掌心却是湿的。

他指尖轻轻摩挲过那点湿痕,像是在为谁擦去眼泪。

他以为孟长盈算无遗策,以为她坚不可摧,以为她无情无义,可她终究还是个姑娘。

一个冬日里一阵寒风就能刮倒的姑娘,为何却能坚韧至此。

面对孟长盈,他时常想到辽阔的草原,又想到幽深的湖水。

人无法驾驭草原,也无法掌控深湖,就像他总也看不透孟长盈。

常岚下手很重,重得像是在报仇。

一剑刺入喉咙,血液喷涌如泉。

血肉翻开,一张完整的脸皮都不曾留下。

星展跪在他身边大哭,身上都是常岚的血。

自孟长盈记事起,这是星展第二次哭成这样。

第一次是六年前。

月台站不住,呼吸急促,被宫人扶着,仍不住地往下滑。

孟长盈垂眸静静凝视常岚的尸体。

良久。

她俯身,用两只手握住那把插进常岚喉咙里的剑。

将它抽出来。

长剑震动嗡鸣。

这是一把好剑。

常岚破碎喉骨撞在剑身上,因而嗡鸣。

星展眼睛已然哭肿,抬头去看孟长盈,像个孩子般无助。

“主子……”

孟长盈丢开那把剑,想要摸摸星展的脸,可掌心都是黏腻鲜血。

她便将脸贴过去,轻轻地蹭一蹭星展的面颊。

“别怕,星展。”

“忘了泽卿的话吗?人都是会死的,百年之后,我们会在奈何桥再见。”

孟长盈微微地笑,抬手去解身上大氅。

伤处手腕止不住地抖。

她解了好几遍,才解开。

雪白大氅盖在常岚身上,遮住他狰狞死状。

“今日之事,外传者死。”

孟长盈声音微哑,却极凛冽。

宿卫一众人迅速跪地,深深低下头。

“乌石兰烈叛逃,派人入宫刺杀,常卫尉救驾而逝,追封骠骑大将军。常小妹赐县主,封号安和。”

月华凄清,夜深露重。冷风刮过,帷幔飞扬。

常岚的尸体还躺在地上,此情此景,众人不免心里发毛。

孟长盈低低咳嗽两声,伸出手去。

那在风中飘荡的帷幔,拂过她掌心,力道轻绵。

只此一瞬,帷幔落下。风也静止。

孟长盈眼底带红,转过身面对着湖面微波,片刻后,才道:

“给万俟枭去信,三日内回不来,便永远不必回来了。”

星展这会止住了哭,嗓音带着浓厚鼻音。

“是。”

从白天到深夜,孟长盈在这里等了一天,直到此时,她的身体才微一摇晃。

万俟望先月台一步上前,坚实手臂扶住孟长盈。

人未摔下,胸前的如意云头长命锁却哗啦一响,砸在长栏上坠如水中。

孟长盈倦怠阖着的眼眸睁开,下意识伸手,又牵扯到右手伤处,动作滞住,但仍怔怔望着湖面。

湖水黑沉,一圈圈涟漪正泛开。

长命锁早已不知去向。

孟长盈眼眸缓慢地一眨。

母亲,我做错了吗?

我是不是该死了。

万俟望望着她,竟从她面上看出一丝无措。

他不自觉开口道:“别急,我……”

话只说到这里,湖面骤然“扑通”一响。

一个黑影已然沉入湖中。

星展讶然追过来:“胡狗儿!”

孟长盈回头:“那是谁?”

星展脸还哭红着,指着水面大惊失色。

“是方才帮主子档剑的胡狗儿,伤口才包上,怎么突然投湖了?他这是不要命了?”

万俟望眼尾一斜,瞥向层层泛波的湖面,又想起那小杂胡为孟长盈挡剑那一幕,眼眸微眯。

“这小杂胡不是不要命,是博前程呢。”

他话里带嘲,孟长盈扫他一眼,抽回让他扶住的手。

万俟望:“……”

本就如此,谁不知道孟长盈大权在握,救了她的性命,那小杂胡还不得青云直上。

定是这样,万俟望想着,拒绝去想另一种可能。

月台这会已带着热水回来,默默帮孟长盈和星展擦去面上手上鲜血。

亭中极静,湖面涟漪渐平。

深夜静湖如深渊巨兽,将人吞入腹中,便不再吐出来。

孟长盈紧盯着那湖面,唇珠抿得发白。

月台上前,握住孟长盈的手,这才发觉她手掌冰凉,急忙解下身上大袍,披到她肩上。

“主子莫急,我叫几个水性好的宿卫下去,把人带上来。”

正这时,湖面骤然“哗啦”而响,一个身影破水而出,攀在栏柱下。

头发凌乱贴在惨白面上,眼珠漆黑如墨,在月下像是水生的鬼魅。

胡狗儿手里高举着长命锁,莹莹玉色泛光。

他在湖底捞起了长命锁,却一句邀功的话都没说。

只是仰着头,望着孟长盈,嘴角微微笑起来。

孟长盈垂眸短暂注视他一刹,便立即开口道:“还不救人!”

宿卫赶紧将人从水下拉上来。

几个下水的宿卫上岸后,身体都忍不住打摆子。

寒冬腊月深夜里的湖水,不知有多凉。甚至前些天,湖面都还结着冰。

被当胸一剑贯穿的人,竟还在憋气下水捞物,真真是不要命。

胡狗儿的身体也在抖,却拖着一身冰凉湿衣,一步步走向孟长盈。

在她面前跪下,垂着头,两只手高高捧起长命锁。

月台看了眼孟长盈,想着主子最爱干净,这湿淋淋的长命锁还是自己去接为好。

可去没想到,孟长盈弯腰,夜色中素白指尖比玉色还要莹润。

长命锁下金铃轻响,在夜色中极动听。

“你两次豁出了命,想要什么?”

孟长盈手里拿着长命锁,声音清淡。

胡狗儿猛然抬头,撞上孟长盈清如月的目光,想避却又挪不开眼睛,眼底是卑微的渴望。

“想,留在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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