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谅这个词很奇怪。
无论是“请你原谅我”还是“我会原谅你”都透着一种不公平的意味,像是强行要求别人或者自己站上道德高地领奖章,但本质上,这枚奖章取代的是手术刀的作用,可以轻松剖开某些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留下一点抹不掉的血腥气。
我是这么想的,毕竟被原谅的割裂、原谅的痛苦,在这过程中永远无法消弭的灼烧,对我来说,都如同灵魂里断了把刀。
瑶瑶在苏黎世的第二年,我计划好了和傅岐说分手的时间。
那是一个还不错的天气,十月了也不算冷,阳光很和煦,只是傍晚预计会有一点雷阵雨,不大,但明天会降温。
我没去上班,用了一天时间把东西收拾出来,塞满三个大箱子,堆在玄关。
真是不少……我看着它们,感叹自己竟然在傅岐家里坦然地放了这么多的东西。
还有一些东西,我也得拿走。
我站上没什么支撑力的沙发,摸着侧面的书架,伸手,够不到,踮脚再伸手,人摔倒了地上。
地毯很厚,说不上哪里有点疼,我瞪着天花板,等视线清晰,嘶哈嘶哈着站起来,不甘心地搬了椅子过来。
这书架太大,占了半面墙,在几乎挨到天花板的最高一层上,我把相册都拿了出来。沉甸甸的几大本,估算能有大几百张,从椅子上下来,突然有了兴致翻一翻。
傅岐的拍照技术很是一般,圆的能拍成长的,长的能拍成方的,以至于欣赏他的作品需要做好十足的心理准备,避免在眼前一黑又一黑的时候说不出来一句夸奖的话。
相册里倒都是熟悉的照片。
我熟门熟路,抽出我最喜欢的那张,藏进了口袋。那是一张合照,拍摄于两年前的一月份,天气很冷,傅岐举着手机,冻的微红的鼻尖轻蹭我的侧脸,我举着左手,展示着刚收下的戒指。
那一天,我答应了傅岐的求婚。
那一天,傅岐的手很抖,点了很多次快门都没成功,最后不得已开启定时拍照,在七秒的倒计时里,他在我耳边说了很多很多句爱我。
“我爱你”,傅岐落下缱绻的吻,“我他妈爱死你了。”
“那你怎么还骂我?”我额头贴着他的颈窝,感受着温热的肌肤和跳动的脉搏,“……语气助词也不行。”
“好吧”,傅岐笑起来,温柔至极,“那我换个说法,我爱你,为你死都行。”
那可不行。
我把相册们一股脑地塞进箱子,用胶带封严。说实话,我并不知道这三个沉甸甸大箱子应该送去哪,毕竟我没有第二个家。
想了想,觉得可以先暂时存放在闻瑕姐的病房里,等后面租了房子再拿走。叫了快递,坐箱子上面等。
我不准备当面说分手,我也说不出来,我看见他就只想哭,只会想把一切都告诉他,然后躲起来,让他帮我解决所有事。
……做人啊,不能这么自私。
这时手机突然响了,我低头看,是傅岐打来的。
“喂,宝贝儿”,傅岐的声音,听起来心情不错,“今天加班吗?”
“不加”,我笑笑,“你呢?”
“我晚点有个会议。”
傅岐变得有点苦恼,“可能回家比你晚一点,想吃什么?”
“都行,你要做吗?”
“饭吗?”
“不然呢”,我故意逗他,“你想做我吗?”
“想”,傅岐也不含蓄,“你这么一说,我彻底不想开会了。”
“不耽误”,我将手机放在箱子上,“你安心开会吧。”
傅岐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就在我以为他临时来了工作准备挂断时,他忽然开口:“小俞,我今天莫名的心慌,总感觉要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你下班在工作室等我,我去接你回家,好吗?”
“你只是太累了”,我安慰他,“整个世钊都压在你身上啦。”
“不累”,傅岐温声,“你好好的,我爱你。”
“我也爱你。”我回应道。
一时间,听筒里只剩下我们彼此的呼吸声。
“……傅岐”,挂断之前,我喊住他,“你…我今天不想回家。”
“嗯?那我们去哪?”
我意外的平静:“我现在特别想你,你开完会去三十四层找我。”
傅岐低沉的笑声顺着听筒轻飘飘地出来,缓缓钻进我的耳朵,暧昧至极。
“好啊”,傅岐大概是在思索什么,几秒后,“自己带一套换的衣服过来。”
“……哦。”
挂了电话,我撕开其中一个箱子的胶带,随便拿了一套衣服出来。
快递也来了电话,说到门口了。
“就这三个箱子”,我打开门,“地址是这里,谢谢。”
快递员接过单子,看了看我,热情笑道:“好的先生,我们现在有活动,填问卷送个小娃娃,您看需要吗?”
说着,他拿出来一个缩小版快递员模样的棉花娃娃,做工竟然还不错。
我看了看,还是拒绝道:“不用了。”
“送您一个吧!”快递员把娃娃放到玄关边上,“您的单费很高,不用填问卷也可以。”
我谢过他,快递员又说:“对了先生,这个棉花娃娃能学舌,我闺女可喜欢玩了。”
我依言,摸摸娃娃的肚子,果然摸到有一个隐藏的按钮。
关上门,我摁着按钮,对娃娃说:“傅岐,傅岐。”
娃娃果然学了出来,搞怪的声音带着一点憨态:“傅岐,傅岐。”
我没忍住,笑了笑。
“傅岐,我爱你,我永远都不会背叛你。”
娃娃学出来的一瞬间,我重新摁了按钮:“傅岐,等我四年,回来我们就结婚。”
松开,娃娃完整复述。
这一刻忽然就像是做了坏事的孩子,手忙脚乱地把娃娃藏进了沙发底下。
我紧张,也竟然敢有一丝期待。
离开小别墅的时候我没有回头,直到坐在了三十四层的大沙发上,我才恍然对即将到来的离开有了实感。
胡乱抹了把脸,准备随便找个游戏转移注意力,一边打发时间一边等傅岐开完会上楼。
手机却又响了,这次是个视频邀请。我切出游戏界面,一看,屏幕里出现了宋烁的脸。
“嘿,大学生”,我先打招呼,再仔细看了看宋烁的脸,实在没忍住:“哎呦,包大人,失礼失礼!”
宋烁:“……”
宋烁面无表情:“你没军训过?”
我笑了几声,得到宋烁毫不客气的白眼。
过了一会儿,宋烁问我:“你在哪呢?”
“世钊大厦”,我漫不经心地回答,“明天就走了。”
宋烁直皱眉毛:“那你跟闻瑕姐说没有?你不会不打算说吧?”
“我东西都寄那儿去了,说不说的她都会知道,倒是你,大人的事小孩少管。”
“切”。宋烁看起来对我的回答并不满意:“……闻俞哥,那老妖婆靠不靠谱啊?我怎么感觉她是故意挖坑给你跳呢?他们明明那么厉害、社会地位那么高都解决不了的事,你就能解决?”
“礼貌一点,不许这么说傅夫人”,我把手机支在茶几上,“我能感觉到她是一心一意为傅岐的,我愿意相信她。”
“……死恋爱脑。”
宋烁这孩子上了大学之后更显叛逆,我绷起脸,说:“你不是小孩了,说话做事之前要多动脑子,怎么能这么说哥哥?”
“你刚还说‘大人的事小孩少管’”,宋烁在视频里低头,给自己顺了顺气,“说话两头堵,我到底算什么?”
“你算抬杠。”
“跟你学的。”
我:“……”
这明显跟瑶瑶学的。
想到了什么,我转移话题:“烁烁,算时间,你瑶瑶姐明年就能回来了,你快可以见到她了 。”
“见她干什么”,宋烁又不高兴了,“叛徒。”
“宋烁,我给你解释过很多次了”,我沉声,落了脸,“你再胡说我挂电话了。”
“对不起”,宋烁视线避开镜头,硬邦邦的回应。
我叹气,最终还是软了语气:“这个计划很多人参与,我只是其中一环,放心吧,不会出事的。更何况这只需要四年,你想想,等到你大学毕业的时候所有事情都已经完美解决,坏人受到惩罚,好人获得新生,多好,多值得期待啊。”
“那这计划这么好,老…傅夫人为什么不让你家傅岐参与?怕他累啊?”
“他已经被迫参与了”,我淡淡回答,“世钊的祸,不是一般人降的起的,现在的傅岐再怎么努力,救不救的了世钊也不是他说了算。”
“……”
宋烁:“哥,你能做什么?”
我笑道:“等吧。”
宋烁:“……”
“我觉得你很可怕”,宋烁说,“你为了别人能豁出去自己的命,这很吓人。”
“但我也能”,她不等我说话,接着说,“别小看我。”
她正一边走路一边说话,摇摇晃晃的视频镜头里偶尔会露出令我感到熟悉的霓虹灯牌。我眯了眯眼,突然有了奇怪的预感:“你在哪呢?”
“学校啊,怎么了?”宋烁的脸怪异地闪动一下,随即就挡住了后面的一切,“哥,不说了啊,挂了挂了。”
“……你学校也有复健中心?”我指了指视频里她的脑袋,“偷跑回来了是吧?”
宋烁见瞒不住了,彻底放弃狡辩,手机拉远,照出整个景色:“我自己打工发传单攒的机票钱,没乱花生活费。”
怨不得挺白净一小姑娘晒成包大人了。
我无奈:“你下次想回来提前跟我说,我给你买票。”
“不用,你的钱给闻瑕姐用就行,我自己能打工。”
说起这个,我想起来:“闻瑕最近的复健情况很不错,我给她换了更宽敞的病房,在四楼,403,里面有张小床,你也能住。”
“真好,那我上去了!”宋烁一整个兴奋起来,一扫方才跟我聊天时的耸眉搭眼,“拜拜拜拜!”
嘟——挂了。
我靠回沙发上,觉得心很安。有宋烁在,即使我这边出了岔子,她也会照顾好闻瑕姐。
挺好,挺好。
把游戏又切回来,我指挥着屏幕上的茶叶蛋有一搭没一搭地乱跳,半个小时死了十几次,半点兴趣也没了。
我站起来四处溜达,翻出来条傅岐的领带,在眼睛上比划比划,又在手腕上比划比划。
不能放眼睛上,我想,我得看着傅岐的脸。
趁他还没上来,我在落地窗上找了个不错的位置,抵住自己,玻璃冰凉的触感激的我下意识想躲。适应了会,肩胛逐渐接受了低温,只是肩头冻的有点红,我低头看看,觉得无伤大雅。
我拿领带把手腕和小腿系在一起,它们成一条直线,动一动,足以让傅岐一览无余。
我静静候着,带着和之前一样亲手打成的、最漂亮的蝴蝶结。